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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灯笼
沈千灯风尘仆仆赶到青州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
雨线斜织,细细密密地扑在她的幂篱上,带来湿润的凉气,雨中泥土升腾起青草的味道。
沈千灯抬头看了一眼城门上熟悉的大字,青州城,她终于又回来了。
不过无需进城,她驾马调转了方向往青州城郊南边的山上去。
还未进归楼,风就送来了沈千灯最熟悉的木鱼声。
哒,哒,哒。
沈千灯轻车熟路将马拴进马厩,马厩里有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马,鬃毛长而密,与通体乌黑的马不同的是,它的额头顶着一簇白毛,深沉中又添上一丝飘逸,是师兄的爱驹。
不过它与师兄一样,无名。
少时师父给师兄取过名字,但他都不应。师兄是曾与师父并肩作战的战友遗孤,他自幼就一心要遁入空门,不认世俗名姓,他给自己拟了一个法号,芥悬。
沈千灯摸了摸马儿的毛,黑马认出了她,踏着前蹄用头蹭她的手。
沈千灯拍拍它的头,“我去会会你的主人。”
她摘下幂篱蹑手蹑脚蹿进归楼,她少时习武的桃木剑还悬在武器阁中,她取下桃木剑,悄无声息走进经堂。
芥悬跪在蒲团上右手敲着木鱼,左手转动着念珠,眉眼细长而宁静,嘴唇轻抿,仿若世间万种于无物的高僧。可是仔细一看,就会发觉怪异,因为他还蓄发不曾剃度。
师父常说,他不肯入红尘,佛门却也不度他,他走不出也看不破。所以迟迟也久久守在归楼不肯离开。
剑风扫向芥悬的颈侧,鬓边发丝微动。
芥悬好像后面也生出眼睛一般,头都没转,就抬手挡住的沈千灯的剑。
而后将十八念子珠绕上手腕,起身回头去与沈千灯缠斗。
芥悬拳风凛冽,赤手空拳也能与持剑的沈千灯过招。一计直拳,力道也没收着,直冲沈千灯胸口,若不是她避得快,只怕真的要被打中。
他长拳落空之时,沈千灯侧身躲闪,以极快的速度在他侧身出剑,剑的长度弥补了距离上的劣势,架在芥悬颈侧。
沈千灯剑术虽然不精,但胜在武学为快不破,先前打不过槐青,是因为槐青常年刀尖舔血炼就了狠戾的刀法,比沈千灯下手更决绝,若换做旁的兵刀相接,她未必没有胜算。
在与槐青的交手之中,沈千灯也领悟了许多刀剑之法的要领,因此如今也更进一步。
“手怎么了?”芥悬看到沈千灯右手缠绕的细布。
沈千灯挽手撤下桃木剑,对芥悬开口的话很是不满:“我还以为你会先夸我剑术有进步?”
芥悬神色一敛,竟没有否认,“确实有进益。”
若在之前,沈千灯能躲下他这一拳,却做不到反击。
“怎么回来了,在宫里受委屈了?”芥悬拢袖中的手转着念珠往外走。
门外依旧是下着雨,比沈千灯来时要大了些。
“与高手过招,受了些小伤罢了。”
见沈千灯不以为意,芥悬也没再多问。
沈千灯放下桃木剑追上去,“怎么没看见师父他老人家?”
“你来的不巧,快到清明了。”说完,芥悬抬脚踏进雨里,穿过了院子。
芥悬的一句话,沈千灯才反应过来。
巧,也不巧。
是她太久没有回来了,挑错了时日,忘记了师父的习惯。
两日后就是清明,每年清明师父都会提前出发,独自去当年青州与兖州之交的战场祭拜与洒扫,与他多年未见的老友喝一坛酒,说些心里话。
狄戎身上有胡人血统,是北方人,比兆国还要往北,中原人管他们叫北狄。
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①所以他以狄为姓,以戎为名,他也没有辜负戎、狄二字的勇猛,在前朝从一个小旗靠军功浴血奋战成威震四方的一品大将军。
一个异国之人要流多少血才能服众,沈千灯前世已经体会到了,更何况狄戎一个异族之人在尸山血海中从无名小卒走到一人之下的位置,无需说书先生添油加醋,自成传奇。
可是很多年前,天无时地不利,他败了兖州一战,平衡被打破,前朝竟一蹶不振,狄戎一直将前朝覆灭的因果归咎己身,从此狄大将军此人销声匿迹。
有人说他早就埋骨在兖州的战场,死无全尸。
直到十多年前,启国明懿太子北煦与太子妃闻歌三顾青州郊外的草庐,给足了诚意请他出山。
狄戎又官拜大司马,再度领兵,助明懿太子与太子妃平叛启国内乱。
两度官至一品,狄戎的名字在天下武将当中都有一呼百应的重量。
自然有人抨击他为两姓家奴,为高官厚禄不择手段,可平乱之后,无视流言蜚语,狄戎又再度归隐。
沈千灯就是在这时拜他为师。
谣传狄戎门下弟子八千,从不收女弟子,世人皆信以为真,由此可见,谣言害人不浅。
师兄大多时候不听狄戎的教诲,细说起来,得狄老将军悉心教导的弟子,仅沈千灯一人。如今当年意气风发的狄大将军也到了知天命之年,成了狄老将军。
当初太后闻歌劝狄戎收下她这个根骨不清奇的弟子也是费了好一番口舌。
尽管狄戎年年清明都要去祭拜,可他从未带过后辈。师兄不肯去,他也不愿带沈千灯去。
他知道沈千灯是战祸中幸存的孤女,有过人的勇毅与坚韧,可他不希望沈千灯再踏上弥漫烽火的土地,哪怕只是曾经的古战场。
他不知道,在他没有看到的前世,沈千灯拼死守住了兖州。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沈千灯忽而想,倘若前世师父与师兄得知了她的死讯会当如何。
在战场上拼杀过的人应当不至于抱头痛哭,沈千灯合计了一下她作为关门弟子在师父心目中的地位。
他们应当会不计代价替她报仇吧。
这一世要一定活下去的信念又坚定了几分,当时殉城,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她不敢细想她的身后事,那些待她如至亲的人将作何为。
贪生怕死吗?
也许是吧。
沈千灯抹了一把面上雨水,转回归楼里独属她的一处。
屋内陈设如旧,窗户甚至被支开通风,芥悬洒扫时从不曾把这一间落下。
若有广厦千万间,沈千灯也不换这小阁楼上的一间。
桌案上还有一只小灯笼,是某一年上元灯会,她猜灯谜不成,拿攒了许久的糖葫芦竹签自己做的,算不上精巧,胜在年少心气。
忆起少时旧事,沈千灯的脸上不自觉浮起笑容。
沐浴过后,沈千灯吃上了久违的斋饭。
清明前是寒食,不过芥悬茹素,吃食也与平日相差无几。师父最是厌烦一点荤腥也见不着的餐食,归楼的小厨房里就起了两个炉灶,沈千灯时而与师父同吃,时而与师兄同席。
从前沈千灯也还吃得惯,前世经历了随军征战之后,如今倒也理解了师父,素斋,实在寡淡无味。
用师父的话来说就是,嘴里淡出鸟来了。
“不吃就把筷子放下。”看沈千灯几番喟叹之后,芥悬不咸不淡的呛她。
沈千灯连连否认掩盖心虚,“还不许我感慨一番了吗?”
师兄此人,说来奇怪,说他一心求佛法,却又不曾剃度,人世间还有所爱之物,说他心向红尘,他又严格戒律自身,倒只能勉强算得上是在修禅宗了。
难为师父已是两鬓斑白的年纪,还要跟他受经受身心的磨难。
“师父不在,你几时回去?”
饭后,沈千灯同芥悬一起站在檐下观雨,雨滴珠串一样从檐角滚落。这是沈千灯少时最常驻足的位置,站在这里看师父和师兄练功。
“刚来就要撵我走?师父不在,你对我就这种嘴脸啊?”沈千灯鄙夷道。
她与芥悬之间也没什么师兄师妹的条条框框,她行事作风离经叛道,要归结于他们的师父不是一个爱立规矩的人,以至于她同芥悬相处一贯没大没小。
“师兄我知道你嫉妒我关门弟子的名声……”
“你不是专程从玉京回来的。”芥悬一语中的打断了沈千灯的胡乱攀扯。
沈千灯这次回来,显然与前些年刚回宫时从玉京偷跑出来不同。可是哪里不同,芥悬又说不出。
沈千灯抿嘴沉默了一瞬,“我没想瞒着你们,只是想回来看看。”
玉京人多眼杂,心怀鬼胎之人比比皆是,当初芥悬也是不同意她回去的。可惜师门上下唯有执拗的性格一脉相承,一旦做下决定,谁也说服不了谁。
芥悬索性也不问,只每年送些新奇的暗器进宫,表达他的态度。
“要远行吗?”
若非远行,沈千灯不必特意来这一趟。
“嗯。”沈千灯点头,“要去成安。”
芥悬虽人在山中,但并非对山外事全然不知,这些年世人对昭宁长公主的评判,或多或少也传进了他的耳朵。
“你在归楼住多久?”
“过了清明吧,清明我随你去后山。”
遇上清明,师父归期不定。沈千灯不便在青州久留,但也想多住几日。
后山还有些无名坟墓,先前沈千灯在时,都是她与芥悬去祭扫。
芥悬看着前方雨滴砸落在青石板上的涟漪中又溅起水花,点了点头。
他转了转念珠,说了一句让沈千灯摸不着头脑的话:“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
这是当年德宣大长公主给她定下名讳的偈语的前一句。
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②
*
薛行贺向穆承锋辞行回成安,与他同行的还有穆更声。
这是薛行贺认祖归宗回到薛家从薛正平那里领的第一桩差事,不论用什么手段,让穆更声回成安。
当今陛下久病,礼部连棺椁都已经备下,国丧是早晚的事情。陛下膝下四子,太子仁德,若是只作辅佐,便也罢了,可若为一国之君,未免过于心慈手软,难担大任。
由谁来继承大统,以薛家为首的世家自有打算。
梁王一脉迁去封地益州多年,在成安毫无根基,最好拿捏。
穆更声看上去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任他登九五之尊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朝中上下,依旧唯薛太尉马首是瞻。
薛家一开始只是请穆更声出益州到成安谈谈合作,穆更声越听越不对劲,半路就跑了。利诱不成,改为威逼,薛家开始明枪暗箭地追杀他。
毕竟这种事,不成功,便成仁。穆更声不肯与他们合作,自然要一起随陛下而去。
穆更声一路往最远也最安定的四方城跑,新任四方使乃襄王世子穆承锋,穆更声有意同他商量对策。
谁知穆承锋竟也劝他先接受薛家的条件。
这边前脚刚走出四方使府,后脚薛家的杀手闻着味就来了。躲避不及,他中了一箭,情急之下躲进了一座无人的空宅。
在四方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是治安上不小的事故,襄王又派了袁先生来穆承锋身边盯着,穆承锋只好拟了通缉令全城张贴,警醒穆更声躲避危险。
这边城卫将四方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着他,那边薛家也纳了闷,穆更声中了箭,若不是会飞天遁地,怎会毫无踪迹。
恰好为贺穆承锋新官上任,薛行贺名正言顺地做客四方城。
这时,空置了多年的东城四所来了一位贵客,启国昭宁长公主。
双方皆推测,穆更声就藏在东城四所。
可这位长公主身份高贵性格乖戾,城卫统领无意冒犯还需穆承锋亲自赔罪,绝不能擅闯。
薛行贺静观其变按兵不动。
穆承锋又是登门又是派护卫,也没能从东城四所挖出穆更声,这位长公主作风实在放浪形骸,又是捧戏子又是养面首,薛行贺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
借沈千灯来八珍楼的机会,薛行贺安排送了不同模子的八珍糕试探。五瓣桃花状的八珍糕,只在宫里的宴会上常出现。
皇天不负有心人,穆更声真的在昭宁长公主府上。薛正平下的命令是谈不成合作就除之而后快。
穆更声看似一退再退,却能让初至四方城的昭宁长公主庇佑他,故意在世人面前藏拙,且不论他使了什么手段,这样的人,薛行贺想与他结识。
许是出于同为薛正平棋子的惺惺相惜,薛行贺正欲再找机会劝说穆更声,没料到他却找上门来改变了主意。
回成安的马车上,穆更声问起薛行贺的身世,他也不遮掩,笑道:“在下是薛太尉在益州的私生子,前些日子才入了宗祠,家母姓贺,正是殿下的封地益州人士。”
穆更声先前猜测悉数得到印证。
薛行贺的出现,又为成安增添了一分变数。
谁敢笃定,他一个长于益州的后来者就真的一心向着薛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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