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十五章
天寿节临近,来朝贺的各国使节陆续抵京,各地献宝献技者纷至沓来。不光礼部的人忙,还有鸿胪寺、光禄寺、太常寺,就连尚食局和教坊那些人都忙得热火朝天。
果被陆蔓言中,圣人诏令天寿节全民同乐,彻夜尽欢。在如今的大昌,其实每年也就上元节例行通宵。正因如此,这没宵禁的日子就显得格外吸引人。
腊月初八这一天,城中处处张灯燃采,亮如白昼。商品美食琳琅满目,歌舞杂技精彩不绝。
宫中大宴,陆家男子除了陆承钧没功名,崑哥儿还是小不点,其余都要去。如今主理后宫的是沈贵妃,按照规矩,她也就只给有诰命在身的韦氏和王氏发了邀请。
陆蔓曾参加过圣人为祖父大捷特设的庆功宴,只觉隆重繁琐,拘谨难挨。这次没她的份,反倒松了一口气。
陆蔓出面,央二哥承钧做向导,她挽着余笙,嫂嫂裴英牵着崑哥儿,几人在曲江玩得不亦乐乎。可惜崑哥儿还太小,等不了入夜裴英就得将他送回去。
前儿落的雪还没有完全消融,冬日的曲江幽静孤淡,远不及春日生机勃勃。大概因着天寿节的气氛着实热烈,倒似能提前体会出浓浓暖意来。
街市上来来往往的大都是些年轻的男女,这样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实在难得。形色各异的花灯,炙手可热的胡饼,精彩绝伦的杂耍,酒香四溢的金波楼……
陆承钧已带着她们逛了不少好地方,小厮婢女的随身布袋也越来越沉甸。他怕婶婶和妹妹走得累,于是领着两人来到了一处雅致闲静的茶肆,唤“清友居”。
曲江池畔,汀兰桥边,帘卷微风,茶烟袅袅。此处隔绝夜市喧嚣,陆蔓和余笙倚着竹栏,望着流水轻波,惬意自在不需多言。“砰——”,竟还有焰火!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陆承钧并不与她们同坐,他从进来茶肆就一直负手凭栏。他只久久注视着汀兰桥上的一抹倩影出神,心道果然是痴心妄想。那怎会是她,不过是空花阳焰!
“婶婶,你瞧那边!”陆蔓比余笙先发现,差点儿没控制住自己的激动,“那桥上,好像是湘云姐姐?”
比余笙更快作出反应的是陆承钧,只见他长腿一跨,轻巧落地,两人都没见他是怎么行动的,再一看,他已上了桥。
总不好干站着等,陆蔓和余笙也顺着茶肆的台阶往下走。待来到桥中央,只见楼湘云掩面低泣,梨花带雨,一旁陆承钧看起来尴尬慌乱,手足无措……
陆蔓也不管陆承钧,只拉住楼湘云的手,关切地问:“湘云姐姐,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怎不见人跟着?”
正说着呢,打桥头跑上来一个小婢女,她手上还捧着两个环饼,正是楼湘云的贴身侍婢燕儿。她并不知自己离开的功夫,此处怎就多出这许多人,且自家娘子又哭了。她来不及跟众人见礼,只跑去看楼湘云,急得要哭似的说:“娘子,你还好吗?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跟奴说不哭了吗?”
楼湘云说不出一句话,只靠在燕儿肩上哭。
这回是余笙先开口,“楼娘子,要不咱们先找个暖和的地儿,坐下来慢慢说吧。”她的预感不太好。
“是呀。湘云姐姐,外面天寒,你又穿这样少。正好我们在此处茶肆有雅座,你先随我们一同进去吧。”
燕儿也认出了余笙和陆蔓,小声劝道:“娘子,先不哭了。不如同几位先进去暖暖,说不定有解决办法呢。”
几人回到茶肆露台坐下,炉火烧得旺,很快便将他们带进来的寒意驱散。
此时,陆承钧才神色凝重地说:“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轻生的念头!你们说话吧,我去外面等……”
说的就是楼湘云,她竟是要投身曲江?他有多错愕有多惊恐,她怎么会知道。
陆承钧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弄得余下几人都很诧异。
“湘云姐姐,你,要投江?”陆蔓哪里忍得住不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楼湘云已止住了哭,只是泪痕尤在,眼眶微肿。她楚楚可怜道:“并非是我要投江,他误会了。”
楼湘云原只是想将沈朗给她的“定情”玉佩扔掉,只不过冬裙沉重,拉扯之下她险些没站稳磕到了望柱,然后就被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的陆承钧紧紧抓住手,还呵斥她:“不要命了!”
万幸只是乌龙一场,陆蔓提起的心这才放下些。
余笙纠结着,她瞧瞧楼湘云,又瞧瞧婢女燕儿,心想今日不说怕真是没机会了。
她开门见山:“楼娘子可听我一言?”
虽不知这位余娘子要说什么,楼湘云还是笑着点头:“娘子尽可直言!”
“好。我想问,楼娘子你是有心事难解?有苦楚难诉?”
不止楼湘云,燕儿也惊了,自家娘子过得苦,还没处倾诉,无人依靠。没想到这余家娘子竟能一针见血。
燕儿想不如趁此机会说出来算了,任他权倾朝野,难道真的就没地儿说理了嘛。一味忍气吞声,要到何时!她想开口。
只不过,楼湘云先止住了她。她望望周围站着的婢女们,余笙也就知道了。她吩咐婢女几个自去夜市游玩,燕儿也同去。
这边楼湘云先起身向余笙和陆蔓深福一礼,“湘云不知积了几世的福气,能得二位青眼关切。”
“实在是,说来话长……”
……
沈朗,沈霁明,右相的长子,沈贵妃的侄儿,宝德三年的状元郎,也就是楼湘云的夫君。他才华横溢,儒雅清俊,楼湘云十四岁第一次见他,一见钟情。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曾赠她同心佩,他对她说必不相负。
二人成婚之初,也确实如胶似漆,恩爱情浓。直到半年后崔氏难产而亡,楼湘云突遭大变,悲痛欲绝之下自己腹中未满三月的胎儿也没能保住。沈朗悉心照料她,耐心安抚她,知她伤心,更同意她为母亲守孝一年。
他的变化来得突然。
“我问你,前次上元节汀兰桥,你见过谁?”他握她的手,发狠发紧。
楼湘云不懂他为何有此疑问,但若说见过谁,她只见过陆承钧。那是在她决意要嫁沈朗后,最后一次见陆承钧。
两家母亲是闺中好友,陆承钧比她只大两岁,后来又有了小三岁的陆蔓,几人从小长起来的情分,算得上两小无猜。
至于大人之间的婚约笑谈,她是没有当过真的。她知母亲爱她,若她不愿,必不会勉强。陆家哥哥人品端方,风趣幽默,与他一处确实轻松自在。但男女之情,是绝没有的。她自问,彼此也从未有过任何违礼逾矩的行为。
因着沈朗命格有缺,方士有言及冠前不能离故土。故而沈珉将他放在潭州由族中亲长教导,更学习于岳麓精舍。他天资聪颖,勤学刻苦,凭着解试第一的好成绩,来至京都荣耀登场。楼沈两家有同乡之谊,楼湘云正是在沈朗的加冠礼上初次见到了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信他必定一举高中,蟾宫折桂。春闱前的上元佳节,他与她金波楼有约。不想,却在汀兰桥上先遇见了陆承钧,她对他说她心有所属,不是别人,乃是翩翩才子沈霁明。她记得,陆家哥哥也是为她高兴的,还贺她觅得良人,祝她花好月圆。
“夫君,你弄疼我了。”楼湘云因着守孝,枯瘦了不少,她的手腕都被他捏红了。
“夫君,你突然问这些做什么?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哼,你做错了什么?你问我?”是陌生的沈朗,他从没如此疾言厉色过,“你们当我是傻子不成!我竟不知,你与那陆承均早有瓜葛。更甚者,莫不是到如今都还念着他!”
楼湘云不可思议,“我没有!我与他清清白白……你到底是怎么了,怎就突然疑我?”
沈朗甩给她一首诗,一只香囊,乃是他前日偶然间从携月楼得来。一番询问之下,身边的小厮竟忆起了自家娘子似乎在两年前就见过那位陆小郎君。
流云香囊的确是她的,她记得是十三岁那年与陆家兄妹玩双陆输出去了。诗却不是她写的,只不过……
我醉不知在何处,只闻流莺淸啼声。
湘水悠悠思不断,云山淼淼见故人。
“这些,你有何话说?”沈朗咬牙切齿,攥紧了拳头,他太愤怒,“我以为,至少你,是真心待我的……”
楼湘云怔愣着,她觉得冤枉。她被他凶狠的样子吓哭了,捧着他的手哀哀地说:“夫君,你能不能信我。这,与我无关的,我并不知情……”
沈朗不听,他狠狠地甩掉了她的手,丢下她一个人无措彷徨。
……
楼湘云说着说着,禁不觉身体都开始发抖,“自那以后,他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我想与他解释,他是不愿听的;每日都受他的冷嘲热讽,本来说好的一年孝期,也……”
楼湘云孝期还未满,不想沈朗却借醉酒与她用强。床笫之间,也再不见温存呵护,她都不知他身体里竟是藏了那样多的狠厉与毒辣。
“再后来,祖父倒了,他也就更加……”
更加肆无忌惮。谁人都道他是清正端方的君子,温文尔雅的翰林学士,却不知只是金玉其外。
陆蔓听不下去了,她义愤填膺:“岂有此理,他如此作为难道右相不知吗?”都说右相雷厉风行,严于律己。他怎会教出这样的儿子?
楼湘云苦涩摇头,说:“夫妻之间这些事,哪里能随便与人诉说……更何况,公公日理万机,成婚两三年,我统共也没见过他几次。我夫君,沈朗,他好似也跟公公不太亲厚。”
的确如此,沈朗在右相府中,并不与人亲近。他从没有得过沈珉的教养,沈朗是原配韩氏所出,如今的右相夫人,只是楼湘云的继婆母。沈珉丧妻多年,待到沈朗差不多十岁了他才续弦,家中的弟弟妹妹才只八九岁。
那难道要一直与他纠缠下去吗?余笙给她添一杯热茶,问道:“既然如此,楼娘子你可有想过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楼湘云不免悲从中来,“我想与他好好过的,但是他太过执拗,分毫也听不进我的话。他既不愿待我如初,也不愿与我一别两宽。我实在是,不知怎么办!”
“况且如今,我祖父已不在京中。我父亲,他也有他的儿子们要养,早就不曾管我了……”
“那崔家呢?难道他们也不管?”陆蔓想崔氏母族在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这种时候合该出面才是。
楼湘云想起了母亲,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只有母亲,“不会的,他们怎会帮我。我外祖父外祖母早已不在……我母亲,连母亲也没有了……”
她长叹一口气,“他们那些人怎会为了一个不足轻重的我,与右相府结下仇怨呢……”
“今日能在此道出心结,我似也了悟。如今想来,他若是能放我自由就好了,我虽没了靠山,但好在还有些嫁妆傍身,哪怕我成了沈家的弃妇,哪怕再不成亲,我只求自己过……一箪食一瓢饮,怎么就不能过活呢?”
与沈朗,已是兰因絮果。若要她为情困苦一生,却并不划算。
余笙想错了,她还以为楼湘云困于泥淖,灰心丧志。可是就算心中豁达,向往朝阳,说到底还是势单力薄,无人可依。怕就怕那沈朗执着顽固,铁了心要与她纠缠到底,真真害人害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