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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风入坎(下)
浑浊的泥浆裹挟着血腥气,在督工木屋内凝成令人窒息的铁幕。崔静姝倚着冰冷土墙,指尖残留着谢垣伤口的触感——皮肉翻卷的狰狞,骨茬刺目的惨白,泥污渗入的墨黑。她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银刀刮过骨缝时他无意识的抽搐。
“崔医官!热水和布来了!”一名健仆端着铜盆撞开木门,腾腾热气短暂冲淡了血腥。
崔静姝猛地睁眼。泪痕未干,眼底却已淬出寒冰般的清明。“搁下。取我药箱里那包金线重楼粉,半钱化入酒中。”她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钉,扎进慌乱的气氛里。仆役应声而去。
她拧干滚烫的布巾,俯身擦拭谢垣额头的冷汗。指尖掠过他紧抿的唇线,触到一片冰凉。目光下移,落在他紧握的左拳——哪怕在昏迷中,那深青色的碎石仍被死死攥着,棱角刺破掌心,渗出细小的血珠,混着污泥,凝成暗紫的痂。
门外风声中,切切私语毒蛇般钻入:
“……塌方处挖出半截‘酥石’!定是当年没清干净……”
“王把头尸首捞上来了,手里还攥着把换填的碎石,掺着砂土……”
“谢大人非要深挖……这下天罚了吧……”
崔静姝指尖一颤,布巾险些脱手。她霍然起身,月白衣袖带翻案头一盏冷茶。“哐当”碎裂声惊得门外私语骤停。
“金线重楼酒!”她厉喝,劈手夺过仆役递来的粗瓷碗。深褐药酒蒸腾着奇异的辛香。她含一口,俯身,毫不犹豫地哺入谢垣紧闭的唇间。苦涩的药汁混合着她唇上咬破的血腥味,撬开他冰凉的齿关。
药力随体温化开,谢垣灰败的脸上终于渗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活气。崔静姝解开他胸前衣襟,露出精瘦胸膛。三棱长针在烛火上烧至暗红,快如星落,刺入心俞、肺俞数穴。银针嗡鸣,沉睡的躯体猛地一弓,喉间挤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按住!”她低喝。健仆死死压住谢垣肩臂。崔静姝指尖捻动针尾,额角汗珠滚落,混着他伤口渗出的血水,砸在冰冷的地面。针下痉挛的肌肉渐趋平缓,呼吸的滞涩终于被撕开一道裂口。
更深露重,河滩死寂。崔静姝守在榻前,以烈酒浸湿的布巾反复擦拭谢垣滚烫的额头、脖颈。布巾染成淡红,又被清水汰净。她一遍遍重复,手指被酒液灼得发白起皱。灯火将她疲惫的侧影投在土墙上,像一尊守护残灯的石像。
寅时三刻,谢垣的呼吸陡然急促,眼睑剧烈颤动。崔静姝扑到榻边,只见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模糊呓语:“……石……清基……王伯……”
“谢垣!”她握住他未伤的左手,掌心紧贴那块染血的碎石,“我在!堤在!你听见了吗?”五指用力,碎石坚硬的棱角陷入两人相贴的皮肉。
仿佛被这痛楚与声音刺穿混沌,谢垣沉重的眼皮艰难掀开一线。烛火在他涣散的瞳孔里跳动,许久才艰难聚焦于崔静姝满是血污和泪痕的脸。
“……静……姝?”嘶哑的气音,羽毛般拂过死寂。
“是我。”她将他的手连同碎石一起捧到心口,滚烫的泪砸在他手背,“你活着。堤也会活着。”
他目光艰难移动,落在自己重新包扎的右臂,又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喉结滚动:“……塌了……王伯……”
“塌方已控住。王把头……”崔静姝喉头哽咽,却强迫自己字字清晰,“他的尸身已安置。他最后推上去的年轻工匠,活下来了。”
谢垣闭上眼,浊泪自眼角没入鬓发。许久,左手的碎石被他攥得死紧,骨节泛白,仿佛要将这大地的骨血揉进魂魄。“是我的错……”他声音破碎如裂帛,“流沙层……该用竹筋石灰混夯……不该强求岩层……”
“不是错!”崔静姝猛地打断,双手捧住他的脸,迫他直视自己,“是有人换了你的石灰!塌方处挖出了当年没清干净的‘酥石’!王把头手里攥着的碎石,掺了砂土!谢垣,有人要你死!要这堤死!”
谢垣的瞳孔骤然收缩。昏沉的神智被这淬毒的真相刺穿,爆出骇人的精光。他胸膛剧烈起伏,牵扯伤处,剧痛却让目光愈发锐利如刀。
恰在此时,木门被猛地撞开!一名驿卒泥浆裹身,扑跪在地,高举一封火漆密信,嘶声力竭:“八百里加急!沈御史、江大人密函!京中……生变!”
破晓时分,黑石滩笼罩在铁灰色的阴云下。塌陷的堤段如同溃烂的伤口,浑浊泥浆缓缓渗出。数百工匠沉默地聚集在泥泞中,眼神空洞,像被抽去筋骨。
几个工部吏员混在人群边缘,油滑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的脸。领头的是个黄面鼠须的司吏,压低声音对身旁心腹道:“火候到了。姓谢的就算不死也废了。王老头一死,人心就垮了。”他清了清嗓子,陡然拔高声音,悲天悯人:
“乡亲们!都看见了吧?这塌的是堤吗?塌的是咱们的命啊!谢大人心急建功,不听老人言,硬在流沙里掏洞!王把头多厚道的人?活活埋下面了!如今谢大人自身难保,这堤……还修个屁啊!散了!都散了吧!”
“散了?朝廷的工钱不结了?”一个年轻工匠红着眼吼。
“工钱?”司吏嗤笑,手指戳着塌方处,“钱都填了这无底洞了!你们问问管库的老赵,账上还剩几个铜板?姓谢的规矩是好听!三司联署?张榜公示?屁!他自个儿都躺下了,谁还管你们死活!”
绝望的骚动瘟疫般蔓延。有人蹲下抱头痛哭,有人麻木转身,更多人像困兽般躁动低吼。
“谁说不管?!”
一道嘶哑却斩金截铁的声音,惊雷般劈开阴霾!
所有人骇然回头。塌方区旁的高坡上,谢垣竟巍然矗立!深灰布袍裹着厚厚绷带,右臂吊在胸前,脸色惨白如鬼,嘴唇干裂带血。他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身侧一根硬木拐杖上,摇摇欲坠,唯有那双眼睛,燃着焚天的火焰,灼灼逼视下方!
崔静姝一身月白,肩头紧抵着他未伤的左肋,纤细的身躯如同支撑巨石的藤蔓。她面沉如水,手中高高擎起一封展开的信笺,朱红官印在灰白天光下刺目惊心!
“工部度支司书吏周旺!”谢垣的声音撕裂寒风,直指那黄面司吏,“勾结河间府库大使,盗卖工部拨付黑石滩之精石灰三千斤!以砂土、劣灰充数!事发败露,已被江浸月大人锁拿下狱!案卷在此!”崔静姝手腕一抖,信纸哗啦作响,其上墨字朱印,如见血封喉的利刃!
人群死寂。周旺面无人色,踉跄后退。
谢垣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愕的脸,字字泣血:
“塌方之祸,非天灾,非我谢垣急功!乃工部蠹虫抽我堤坝之骨!以砂土充石灰,以朽骨替新石!他们抽的是堤坝的骨,要的是我谢垣的命!更是要断了你们凭力气吃饭、靠手艺立身的活路!”
他猛地举起左手,那块深青碎石沾着干涸的血泥,在晨曦中如带血的獠牙:
“这石头,是从塌方底下挖出来的!是十年前害死我爹、淹死数万乡亲的‘酥石’!是王把头临死还攥在手里的砂土!它们本不该出现在新堤的根基里!是谁放进去的?!”
他染血的目光利箭般射向人群几个瑟缩的身影:“昨夜子时,何人潜入料场?库吏孙二!你袖袋里掉落的砂土,与塌方处一般无二!拿下!”
健仆如虎扑出,瞬间将几个面如土色的匠人按倒在地!其中一人袖口散落,果然抖出黄黑色砂土!
真相如同淬毒的冰水,浇得众人透骨生寒!绝望的麻木被滔天的愤怒取代!
谢垣拄着拐,一步一顿,艰难却无比坚定地走下高坡。崔静姝寸步不离,肩臂是他唯一的支点。他走到塌方边缘,浑浊的泥水漫过他的脚踝。他弯腰,用未伤的左手,从冰冷的泥浆中,挖起一捧混杂着砂土和碎石烂泥。
他高举这捧烂泥,声音响彻河滩:
“看见了?这就是蠹虫给咱们的‘根基’!他们想用这烂泥埋了王把头!埋了新堤!埋了咱们所有人的指望!”他猛地将烂泥砸在地上,泥浆四溅!
“可我要问你们——”
他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被愤怒点燃的脸:
“王把头的命,就白埋在这烂泥里吗?!”
“咱们起早贪黑,肩扛手凿,流的血汗,就值这包烂泥吗?!”
“这黑石滩下,七万乡亲的冤魂,就活该永世泡在烂泥里吗?!”
“不——!”人群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那白发老匠冲在最前,老泪纵横,嘶声力竭:“谢大人!我们信你!跟着你干!给王把头报仇!给乡亲们讨个清白!”
“清基!清基!清到底!”
“揪出蠹虫!修固新堤!”
怒吼声浪排山倒海,冲散了阴云,震得河滩颤抖!无数工匠赤红着眼,冲向料场,冲向库房!几个试图溜走的工部蠹吏瞬间被愤怒的人潮淹没!
谢垣拄拐立在泥泞中,身形摇晃。崔静姝用力撑住他,感到他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滚烫的额头抵着她的鬓角。高烧的灼热透过衣衫,灼痛她的皮肤。
“撑住……谢垣,”她声音微颤,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你看……”
谢垣艰难抬首。
晨曦刺破浓云,万道金光照耀着黑石滩。塌方的疮痍旁,无数身影在泥水中搏命。号子声不再是绝望的呜咽,而是复仇的咆哮!铁锹翻飞,箩筐穿梭,新的、纯净的青冈岩条石,在无数青筋暴突的手臂托举下,重新压向大地的伤口。汗水、泥浆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反射着朝阳的光,如同为这片血泪浸透的大地,披上一层金色的甲胄。
谢垣染血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开一道微不可察的弧度。他身体一软,彻底倒向崔静姝怀中。
她紧紧抱住这具滚烫而沉重的躯体,如同抱住一座崩塌的山峦。耳边是他微弱却灼热的呼吸,眼前是河滩上那幅用血肉与怒火重绘的画卷。
巽风已入坎渊,纵有万钧淤泥覆顶——
那深埋于大地之下的磐石之志,终将破土而出,重镇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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