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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断
陆纪名一行在海上待了三天,除却带上船的蔬果外,每日饮食就只有许辞风钓上来的鱼。
陆纪名发现,许辞风竟然不会觉得鱼肉腥气想吐。自己当初怀阿栾的时候,无论几个月,只要看见鱼,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许辞风却始终活蹦乱跳,有时陆纪名甚至想不起来他还怀着个孩子。
陆纪名实在忍不住,悄悄问他:“难道你就不觉得恶心?”
“什么恶心?我从来不晕船。”许辞风不明所以。
“不是晕船。”陆纪名随手搭在许辞风肚子上,“头几个月你也没觉得想吐过?”
许辞风摇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越来越沉了,有时候腰疼。”
这会风大,许辞风说话的时候他夫君拿了件斗篷过来,给许辞风披在了身上。
“去船舱里坐一会,等风小点再出来。”许辞风的夫君说。他夫君话不多,对许辞风照顾无微不至,与大大咧咧的许辞风是完全互补的类型。
许辞风应声,叫陆纪名一起,陆纪名拒绝了,反而走上甲板,去看韦焱钓鱼的成果。
如今已经是返程,除了一开始的那根海带外,韦焱依旧一无所获,他不信邪,跟谁较劲似的,非要钓点什么出来。
“尹公子,还是没钓上来鱼吗?”陆纪名问。
“这边风大,你怕冷,快回去吧。”韦焱见陆纪名过来,放下鱼竿起身催促他回去。
陆纪名纳闷:“我不觉得冷。”他确实畏寒,不过是因为前世刚生下阿栾后在隆冬连日赶路,加上父亲丧仪,没能调养好落下的病根。
二十出头的自己正值盛年,身强体壮,韦焱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怕冷?
韦焱也察觉出来了什么,暗道不好,立刻佯装困惑:“或许是我记错了人?”
两人说话的时候,崔迟一直在盯着韦焱的杆子,瞧着线动了,就出言提醒韦焱。
韦焱一拉杆子,这回倒不是空的,只不过也不是条鱼,而是一团黑漆漆的刺球,顿时有些无奈。
陆纪名看着想笑,但对上韦焱失望的神情,只得出言安慰:“这是海胆,比鱼难钓多了,难为你钓得上来。”
这会儿船已经靠近海岸,估计是因为某处海水浅,鱼钩不小心勾到了这个倒霉鬼。
船舱里的许辞风听见韦焱钓了个海胆上来,立刻跑出去看,也顺着陆纪名的话说这东西一般钓不上来,都是拿网子捞,或者潜入海底才能捡到。
韦焱这才心情好点,总不至于一连三天就钩上来一根不知道从哪飘出来的海带。
许辞风的夫君帮着把海胆撬开,拿水冲洗好,还给了韦焱。
韦焱看着那团刺猬似的东西,连接也不知道该怎么接,更不知道这东西哪儿能吃。
陆纪名替韦焱接过海胆,让陆关关拿了把小勺过来,挖出黄色的海胆肉:“尹公子请吧。”
韦焱低头尝了一口,觉得很甜,也不知道是这东西本来就是甜,还是因为陆纪名喂他才觉得甜。
“你上回喂我馄饨,我喂你海胆,扯平了。”陆纪名说。
韦焱笑笑:“那下次我再喂你别的,你打算拿什么还我?”
陆纪名没说话,指了指海平线处将坠的金乌,和那被染红的层云。韦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天际壮美得如同史诗。
韦焱忍不住再次拉住了陆纪名的手,陆纪名低头看了一眼问道:“还是练习?”
韦焱摇头,心想,不是练习,是希望以后世间所有壮丽景致,都能与你携手看遍。
船终于靠了岸,下船后陆纪名与许辞风一行告别,回了陆府。
陆父见一行人回来,立刻让后厨准备了好酒好菜,给送到了院子里。因前几日送到院中的餐食都被拒绝,陆父亲自过来,询问韦焱和崔迟玩得是否尽兴,陆府有无招待不周的地方。
韦焱自然是满口感谢,也不好总是推拒,送来的酒菜让众人分了个干净。陆父又让人拿了私藏好酒,非要亲自敬韦焱和崔迟,敬完后又让下人把余下的酒给仪鸾司其他的人分了尝尝。
当晚夜深人静,陆纪名刚准备歇下,陆父的人便再次来了小院,这回来了不少护院,都提着灯笼,浩浩荡荡将小院几乎围住。
为首的陆父心腹站在护院中间,朝屋内说道:“老爷说了,过些日子是老太爷冥寿,请少爷去祠堂祭拜。”这会儿满院都已经歇下,声音就显得格外大。
陆纪名闻言披了件外衫,走到廊下:“劳烦跟父亲说,我衣冠未整,晚半个时辰过去。”他刚沐浴完不久,此刻长发披散,衣袍也只松松散散搭在身上。
“老爷说,少爷立刻就得去。”那心腹话落,几个护院走上前,几乎将陆纪名围住。
“知道了,容我回房穿鞋。”陆纪名说。
陆父心腹重复道:“老爷说了,少爷立刻去。”护院更近了几步,似乎想将陆纪名直接捉拿。
陆纪名嫌恶地躲开,厉声说:“都听父亲的便是,别拿审犯人的架势对着我。”护院见他配合,便不再动作。
一行人几乎是押着陆纪名离开小院,诡异的是,如此大的动静,全程没有惊动两个院子里的任何人,韦焱也好,丁队全队也罢,似乎都没有察觉到陆纪名就这样被人带走了。
陆纪名身上只披了外衫,散发赤脚走在陆府的石板路上。从他懂事起,不,应当是从他出生起,从来没有如此毫无规矩地在院子里出现过。
夜里起了风,呜咽声顺着穿堂飘过每个人的耳畔。所有人始终沉默着,直到到了灯火通明的祠堂外。
“少爷请进,老爷随后就到。”
陆纪名一言不发,抬脚迈过门槛,进了祠堂。
他仰头看着已化作死木的列祖列宗,想问他们,难道他们也同叔父们一样怨恨自己?怨恨自己毁了全族仕途,让全族被迫卷入储位之争?
前世他为了家族,放弃了一切,他爱的人,爱他的人,通通不要了。他给了陆家最大的庇护,保了所有亲族官运亨通,替他们掩盖了一桩桩丑事。他唯一留给自己的,只有阿栾。
可阿栾连陆家的族谱都没能上得去。
即便这样,他还是努力说服自己,不在族谱上,阿栾就不必像他一样肩负全族兴衰,不必托举着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缓慢前行。
可阿栾是他的孩子啊,唯一的孩子,为什么陆家不愿接纳他?难道自己为陆家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不在族谱上,意味着阿栾死后不能葬入祖坟,也不会有后人祭拜,只能做无人记得的孤魂野鬼……陆纪名怎能甘心!
“我为了你们这些所谓骨肉至亲,毁了自己的一辈子,也毁了阿栾的一辈子……重来一次,我只是不想再过那样的人生,我只是为自己活一回,我又有什么错呢?为什么不肯放过我?”陆纪名喃喃说。
一阵夜风吹开窗子,吹灭了牌位前的几根蜡烛。
陆纪名目光空洞,似对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依旧自语道:“我为官做宰时,要背负全族兴衰,陆家教养我长大,我认了。我被选入东宫,再没了价值,成了弃子,陆家便再容不得我。
“一家人,难道不是同荣辱共进退的吗?为什么要舍下我?”
陆纪名想问得太多,还有许多话堵在心口,堵得他心里难过,却再讲不出来更多。
他想,自己或许应该声泪俱下地控诉,兴许祖宗们瞧见了能心软一些,但他心死得彻底,竟连一滴泪也落不下来。
陆纪名双膝跪地,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磕了几下头,而后起身,仰视着这些早化作枯骨的名字,说道:“从今往后,我不是陆家人。”
门被推开,连带着院内的狂风一道刮来。陆纪名长发飘飞,风满衣袖,赤脚站在祠堂里,像是阴司爬出的厉鬼。
陆父身后跟着的小厮瞧见陆纪名的模样,差点吓得跌坐到地上。陆父怒而开口:“你看看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
陆纪名扬起唇角,脸上挂着冷到极致的笑。
“父亲,那你觉得,我应当是什么样子呢?”
应当规规矩矩,没有一丝差错,哪怕是今天死在这里,也没有半分怨言。
可他是个人。
“我真是后悔,竟生出你这种辱没门楣的儿子。”陆父说。
许多年前,高中探花那日,他明明也是这样看着自己,抚着自己的背说:“名儿,父亲真高兴,陆家在你手里一定能重振荣光。”
陆纪名视线越过陆父,看向他身后的小厮。小厮手里拿着托盘,托盘上有一壶酒。
“所以父亲打算将我怎么样呢?”陆纪名问。
陆父沉默下来。
“那是毒酒吗?”陆纪名笑出声来,“又是毒酒……哈哈哈哈哈哈……”
前世他也是死在一杯毒酒上。
前世他做错了事,他罪有应得,他心甘情愿,所以即便重新见到韦焱,他也对他没有一丝怨言。
但今生,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唯一做错的,是不是没有在赐婚的旨意下达前利落地自裁,让全族陷入两难,还要劳烦父亲亲自来杀他?
真是个不孝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纪名想,自己现在的样子,真像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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