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莲心

　　莲心确实遇到了危险，只不过不是被绑，而是她掳走了别人。

　　至于事情的起因，那还得从半刻钟之前说起。

　　那时候的她正喝着茶水，透过窗子眺望街市热闹繁荣的景象，殊不知一眨眼的功夫，身旁突然鬼鬼祟祟经过了个人。

　　原本莲心没太注意，谁知那人刚经过又折返了回来，还故意凑到莲心身边，神秘兮兮地小声问。

　　“小兄弟不乐意听曲儿？那想不想再找点乐子？”

　　听他这么一问，莲心才慢慢扭过头来，只见那人约莫年过四旬，枯草般的胡须与头发乱糟糟地缠在一起，整个人的气质如同那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外袍。

　　明明极为不起眼，但绿豆眼中总是含着隐隐的精明，饶是莲心没有相面的本事，也不难发现此人并非普通的流浪汉。

　　至少他能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偷溜进来蹭吃蹭喝，而是有自己的一番目的。

　　想到这，莲心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使原本清脆的嗓音含着沙哑，也低着头凑近他，佯装感兴趣地问道。

　　“哦？敢问兄台有什么建议？”

　　口上虽然这么问，但心里早就满腹匪夷，这位大叔虽然衣着破旧，但深紫的嘴唇却泛着一层油亮亮的光泽，想必是刚吃完肉食不久。

　　除此以外，便是他看人的眼神，看似随意其实不然，而且据莲心观察，他的目光并不像一般人那样落在妙龄女子身上。

　　恰相反，他几乎看向的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特别是衣着整洁但又不十分华贵的，一走一过间，都成了他的搭话对象。

　　果然，只见那男子斜着嘴奸笑一声，随机从怀里的破布中翻出一个类似转盘的物件，小心翼翼地用手托着放到莲心眼前。

　　“您这是何意？”

　　待他摊平在掌心，莲心才看清那果真是个转盘，但又和普通的大不一样，上面刻的并不是汉字，而是细细密密的倭文。

　　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莲心觉着，这或许就是天意，刚要中断的线索，直接就这样找上门来了。

　　她的这番变化看在那男子眼里，只当那瞬间苍白的脸色是因为激动，更让这男子得意了几分。

　　“小兄弟一看就是头回来吧，老哥给你介绍介绍”，男子拉着她往角落靠了靠，伸出满是泥垢的黝黑手指，点了点其中的一个格子，压低声音道。

　　“听说过噬野教没？”

　　其实莲心早就有所耳闻，作为东倭一直以来蛊惑大曜百姓的组织，噬野教也从民间统领发展到了有东倭皇室参与管理，规模扩大的同时势力范围也不断延展。

　　但是这个组织同时又十分严密，除非他们主动找你，否则很难与其产生联系，虽然传言组织内的所有人员都有特定的蜘蛛纹身作为标记，可很少有人亲眼见到。

　　又或者说，不是他们过于神出鬼没，就是看见的大多已经惨死于刀下，无从开口了。

　　本着演戏演全套，人设不能丢的原则，莲心仍露出满脸懵懂的神情，困惑地摇了摇头。

　　“这都不知道，哎呦小兄弟，你怕不是乡下来的吧？”

　　乡下？

　　也怪不得他会有如此想法，这几年乡下的造反团体如雨后春笋般逐个冒头，虽然说对于朝廷越发不满，但在外患当前，他们还是一致对外的。

　　也许噬野教一开始没想放弃乡下这群广泛的人口，可奈何威逼利诱均没有效，所以这两年纵然他们大力吸纳大曜的百姓入伙，但乡下这边仍是片空白区。

　　见她并未否认，男子无奈地耸了耸肩，继续神秘兮兮地说道。

　　“当前帝王昏庸无道，这饥荒疫病就是老天爷布下的惩罚，你看他请罪也请了，可到最后又有什么用？如今这情况，咱们老百姓想要过得好，内斗是没有好下场的，就得向外求。”

　　他说得义愤填膺，莲心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冷笑不止。

　　说来说去，还不是要给自己通敌叛国找理由。帝王昏庸不假，可这群人见利忘义帮助倭人残害同胞，哪里又能算得上正义？

　　她没有反驳，而是冷冷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人越说越起劲，托着转盘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脸颊的褶子纵横交错，一瞬间让莲心想起了家乡池边的沟渠，遍布污秽而自己却半点不觉。

　　“你别看我这副模样，但我也是苍天选派的改命之人”，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自己干瘦的胸膛，声音中不无得意。

　　“你可别小瞧咱们噬野教，那可不是谁都收的，今天是看你有缘”，那人又托着转盘回归了正题，“喏，十六分之一的机率，中了那就是逆天改命，往后荣华富贵少不了。”

　　咱们？莲心想你这话未免太过自信了，我可从没说要加入你们。

　　想归想，她还是循循善诱地继续问道。

　　“你说的天花乱坠，可我还不知这跟找乐子有什么关系。况且就算我碰巧中了那十六分之一的机率，跟着你们投敌叛国最后又能落得什么好处？”

　　被她这么一问，那人怔了怔，显然没有想到会被这么问，其实就算他不说莲心也看得出，他刚入行不久，充其量就处在最底端，负责忽悠人入伙。

　　就这样凝滞片刻后，那人忽然双目一紧，眼中闪过了尖锐的凶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莲心在不动声色的试探，他这边显然也没有闲着，虽说始终觉得这个看上去清秀异常的少年有些不太对劲，但出于广撒网的心里，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通。

　　一切看似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他听见那“通敌叛国”四个字，心中的警钟登时大作，浑身都毛孔都收缩起来。

　　别看他加入组织不过两个月，可在这附近大大小小也招揽了上百人，每天打照面的人比教书先生都要多上不少。

　　寻常人到这来不过就是找乐子，而他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那群有点抱负又怀才不遇的书生，这群人有想法又疾世愤俗，很容易被这些噱头所吸引。

　　起初是中了概率入伙，然后也会时不时尝上点甜头，比如倭人那边抢掠过后剩下的饰品金银，也会在逢年过节意思性地下发一些，久而久之也就笼络了大部分。

　　“兄台这是哪里话，我正因为不知道才会询问你啊。”

　　电光火石间，莲心迅速抬肘打在他的手腕，顺势接住那把雪亮的弯刀，随即一记侧踢，在他弯腰捧腹的时候，将他双手反剪压在墙上。

　　那人自是奋力挣扎，就在这时楼梯下传来两声笑语，莲心知道是有人上来，赶忙压着那人往走廊深处去。

　　终于在尽头找到一间无人的空房，于是莲心便推着那人进了屋，又重新关好了房门才继续审问。

　　也就是这样，阴差阳错间，先陆时礼他们一步离开。

　　就在他们小心寻人的时候，莲心这边也有了不小的进展。

　　据这个自称是老六的人所说，整个江洲城像他这样专门负责介绍别人入伙的有不下百人，地点基本都是这样的戏院酒楼，目标也大多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

　　“你为何要入伙，倭人的残忍有目共睹，即使真的改朝换代，又怎能相信他们不会继续将屠刀对着我们呢？”

　　听到莲心这样问，老六先是一愣，随即摇头苦笑，声音中尽是无奈与沧桑。

　　一看你就不是出自寻常人家，别说我们了，就是那些书生现在想的也只是吃顿饱饭，而不是那什么知乎者也。这又是饥荒又是瘟疫的，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他长叹一声，“说白了，只要能吃饱穿暖，别说倭人，就是恶鬼咱们也是不怕的。”

　　言下之意便是，不是我们不爱国，实在是被逼无奈，跟着倭人就为填饱肚子，哪怕那是同胞们的血肉，为了活命，也只能强忍着往下咽。

　　“我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出身于普通的镖局，不出意外可能会像父亲那样，成为守信守义的一方镖师。”

　　见莲心沉默没有开口，老六还以为是被自己戳中，乍听她突然开口，脸上嘲讽的神情还没有收回，却见她微红双目，只得有些错愕的张了张嘴。

　　“其实我会这么排斥，主要是因为与倭人隔着血海深仇”，莲心深吸一口气，“我的父母和从前的街坊邻居，都在不久前死在那些弯刀之下。”

　　不久前，倭人？

　　老六瞳孔一阵，颤颤巍巍地问出口，“莫非，你是从淮州……？”

　　“是”，莲心点了点头。

　　老六立马紧张起来，浑身止不住得发着抖，“我们就是拉，拉人入伙，别的，什么都没参与…… ”

　　“我知道，您也不用害怕”，莲心将那把弯刀递了回去，又走回门边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除了这道门咱俩对外就当没见过。”

　　见老六面如菜色地握着刀，莲心又笑笑补充，“都是为了生计，我不支持但也理解，只是若日后您再遇到拉您入伙的那人，方便的话可以去徐记镖局找我，知会我一声。”

　　老六不过身处底层，莲心心中也清楚，也就只能问出这么多，这样都算是有重大收获了。

　　再又确认他曾在半月前见过老富后，莲心就将他又送了出去。

　　走廊上并没有人，隔着房门隐隐能听到里面嬉戏打闹的声音，远远看见对面离这两道人影，看身形应该是陆时礼他俩。

　　突然，老六猛地回头，冲着莲心点了点头，才快步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她知道，那是在答应她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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