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林有晨曦

　　车里，副驾驶旁边的窗被开了一半，周小凤小心翼翼地将手举在风吹过的地方，感受指尖上凉凉的触感，嘴角微扬。她的发丝被吹起，洗发水的香味散开。冯鑫余光看到这一幕，内心起了些许波澜，心头也有些软软的。

　　到了宿舍楼下，周小凤有些不舍，她一边打开车门，一边扭头对冯鑫灿烂一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舒服的车呢，谢谢你啦~”一只脚刚迈出去，冯鑫便叫住了她：“那个，我加你个微信吧，给你转点钱去看看医生，我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转钱就不用啦，就当交个朋友吧。”周小凤不紧不慢地点开二维码，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翘。为了压下那股想跳起来的冲动，她特意挺直脊背，像在工作时那样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冯鑫看着她泛红的耳尖，眼底漾起笑意：“快回去吧，早点休息。”

　　“嗯。” 周小凤点头，转身时差点同手同脚。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高跟鞋敲在地面的声音格外规律，像是在给自己打节拍——“不许跑，不许笑，要大方”。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她才猛地捂住嘴。电梯镜面映出她亮晶晶的眼睛，嘴角早已咧到耳根。她的脚尖忍不住踮了踮，又赶紧站稳，像怕被谁看见似的。

　　电梯到达楼层的提示音响起时，周小凤深吸一口气，迅速抚平裙摆上的褶皱，又变回那个矜持大方的模样。只是走出电梯时，脚步轻快得像踩着棉花，藏不住的笑意还是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

　　直到目送周小凤进了单元门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冯鑫才开车离开。回家的路上哼唱着轻快的小曲，看到电梯里的广告都顺眼了许多。

　　……

　　“对不起。”杜敏的声音微颤，泪水静默地滑落在脸颊。办公桌另一边的冯墨霖静静地将纸巾推到杜敏的面前，没有说话。车间设备运行的声音、员工们辛勤工作的声音隐约回荡在办公室里，成了对话的背景音。

　　一天前，人事组将进厂不超过2年的员工背景整理文档交给了冯墨霖。冯墨霖整体浏览了一遍，又挑出杜敏的资料仔细看。
　　杜敏是个单亲妈妈，有个5岁的女儿。半年前是冯松安排进厂的，前期人事组对她了解不多，还以为是个没什么能力的关系户，后面通过技术组组长的反馈，她的工作能力不错，做事效率也高。最近一个月左右，听说她在到处打听关于治疗自闭症的事情。
　　这家工厂大部分都是老员工，扩招一般都是老员工内推或者人事组去社会招聘。冯松不会自己去招人，除非杜敏和他有一层关系，或者是有人托冯松做这件事。但如果和冯松有特殊关系，肯定不会是放在这个厂里，单单一个陆念就让这里麻烦事那么多了，再不能多一个。所以，很大几率是有人托冯松将杜敏安排进来的。能和冯松吹耳旁风的陆念可能性最大，而且这次的事情陆念是最受益的，这间厂子砸了，冯松就会怀疑冯墨霖的能力，家业就不会只落在他一个人头上。
　　这天他给加班的同事们都放了一天假，包括杜敏在内，并让阿谭去打探一下杜敏这一天都做了些什么。得到她带着女儿去了特殊教育学校的信息。

　　冯墨霖心理已经有了大概的判断。第二天他便约杜敏来到办公室谈话。
　　这几天杜敏一直惴惴不安，她一方面对于有钱带孩子去治病而喜悦，一方面对于害了工厂和同事们而内疚。她想坦白自己做的一切，但又害怕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她隐约感觉冯墨霖好像知道些什么，但又怀疑是自己做贼心虚，想太多了。直到冯墨霖约他去办公室谈话，她便预感事情已经要瞒不住了。

　　“最近孩子情况还好吧？”杜敏坐下后冯墨霖便开口。
　　杜敏内心咯噔一声，磕磕绊绊回答道：“好……挺好……”
　　“听说你最近一直到处打听治疗自闭症的事情，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
　　杜敏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眶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冯墨霖没有急着打破此时的无言，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杜敏的回应。

　　“是我做的。”杜敏咽了咽喉咙里的那团灼热，双手用力掐住大腿，仿佛在掐灭道德和理智对抗的火焰，“那批货的参数是我动了手脚。”

　　“谁指使你的？”冯墨霖对她突然的坦白并不意外，声音依旧温和。

　　“……”杜敏不知道应不应该将陆念供出来。
　　陆念是她的老乡，每年过年陆念都穿得光鲜亮丽，大包小包地带各种城里的新鲜玩意儿回来到处晃荡，乡亲都在传陆念嫁给了一个大老板，那个大老板手底下几百个厂子，可厉害了。杜敏自然也有耳闻。

　　半年前，杜敏的丈夫赌博将家里的钱输光后不见踪影，一群讨债的跑到她家里又泼红油漆又砸东西，她带着女儿偷偷跑了出来，在逃跑的小路上遇到了陆念的母亲娟婶。娟婶关切地问她急急忙忙地要去哪儿，她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只想着逃，却不知道往哪里逃，鼻头一酸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娟婶赶紧安慰她，带她回自己家里，最终才从她抽抽搭搭的话语中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这村子是不能呆了，娟婶想到了自己的女婿在Z市有工厂，应该可以帮帮忙，于是拨通了陆念的电话。陆念内心很厌烦这些穷乡亲，但母亲都开口了，她还是去和冯松撒了撒娇，将杜敏安排进了这个厂里。

　　杜敏对陆念还有娟婶很是感激，她非常用心地工作，拿到的第一份工资就立刻买了些东西给陆念送去、给娟婶寄去。想到这里，她同样很感激厂里的同事。同事们都很友好，听说她一个人带着小孩，总会多关照她一些。技术组长高哥给了她很多机会去参与技术工作，让她以前还没结婚时学的东西也能用上。刘叔和红姐的儿子也是五六岁，买了些小玩具、小零食也常常多买一份给她带回去给女儿……

　　“是陆念给你介绍的这个工作吧？”冯墨霖打断了杜敏的回忆。

　　杜敏很惊讶冯墨霖会知道，觉得冯墨霖已经了解清楚事情的全貌，于是索性坦白了：“没有陆念我也不会有这份工作……当时她让我毁掉这批货的时候，我是拒绝的……后面她说只是改几个参数，不会有问题的……我没想到会害了整个厂的人……而且她说如果我不做的话，就让老冯总开掉我，还说要去我女儿的特殊教育学校闹，让学校把孩子赶走……”五岁女儿的样子在眼前闪回，她哭得更大声，“我没办法啊冯总，10万块能请到专业的专家给我女儿看两次病啊……”

　　“对不起。”杜敏的声音微颤，泪水静默地滑落在脸颊。办公桌另一边的冯墨霖静静地将纸巾推到杜敏的面前，沉默许久。车间设备运行的声音、员工们辛勤工作的声音隐约回荡在办公室里，成了对话的背景音……

　　“你还想在继续在这里工作吗？”冯墨霖在杜敏的情绪渐渐平静之后，才开口问道。
　　杜敏对于冯墨霖的问题有些捉摸不透——这是在询问她的想法，还是辞退她的铺垫？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我很想留在这，因为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也很热爱这里的一切。但是我明白我犯下了很大的错误，所以无论您怎么处理我的去留，我都接受……”

　　“陆念答应给你的钱，都拿到手了吗？”冯墨霖继续问道。
　　杜敏顿了顿，坦白道：“拿到了，我在昨天就用着这笔钱给我女儿找了特殊教育学校。目前还剩7万多，我现在就上交……”
　　冯墨霖打断了她的话语：“钱自己收好，转账记录有没有？”
　　“有的有的。”杜敏急忙拿出手机找出转账记录。
　　冯墨霖用手机将转账记录拍了下来：“你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吗？”
　　杜敏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本能地点点头。

　　冯墨霖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你现在联系陆念，问她说‘工厂现在正调查这个事件，现在快要查到你头上了，该怎么办？’其他的对话，我会在电脑屏幕上告诉你，你按照我告诉你的来回答。”
　　杜敏的心沉了沉，回想起陆念在威胁她做这件事情时的话语，又想起同事们这几天的不眠不休给她收拾烂摊子，于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好。”

　　电话拨通，传出陆念不耐烦的声音：“大清早的找我干嘛！”
　　“陆……陆念姐，工厂查那批货了，现在快要查到我的头上了，我该怎么办啊？”杜敏按照冯墨霖的要求说话，尽可能让语气自然些。
　　“不可能查到的，”陆念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语气懒散：“那里的摄像头位置我都清楚，那时又是凌晨，不可能拍到你。没证据的事情，你不承认不就好了。”
　　“可是据说冯墨霖刚开始接手工厂时，在工厂的各个办公角落都安装了针孔摄像头，现在正要去调取监控查证呢。”杜敏照着电脑屏幕的话说道。

　　陆念猛地弹起，脑子的警钟哐当作响：“你说什么？！”
　　“我操作的那台车床技术设备旁就有一个针孔摄像头，是我刚刚听到安保组那边说的，现在就在查监控呢。”杜敏继续按照冯墨霖打在电脑屏幕上的话语说道，后背有些发凉。
　　“针……针孔摄像头？！”陆念不敢相信地复述了一遍，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突然传来陆念冷静得可怕的声音：“小敏啊，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你就说是自己一时糊涂，想拿点外快。”她顿了顿，语气变得诱哄，“你放心，我会给你找好下家的，城西那家电子厂，工资比这里还高。事成之后我再给你20万，足够孩子看好病了。”
　　“那……那你……”
　　“我？” 陆念轻笑一声，“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们只是老乡而已。”
　　冯墨霖朝杜敏比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问。“可……可他们要是不信呢？”
　　“那就哭，说你家里难，一时鬼迷心窍。”陆念的声音里带着不耐烦，“记住了，千万别把我扯进去，不然……你知道后果。”
　　“20万太少了。” 杜敏捏着手机的手指沁出冷汗，按照冯墨霖教的话往下说，声音却比刚才稳了些，“我要50万。”
　　听筒那头沉默了足足三秒，随即爆发出陆念尖利的怒吼：“杜敏你疯了？！你敢跟我讨价还价？”背景里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平常看你老实巴交的，现在胆子肥了是吧？”
　　杜敏把手机拿远了些，指尖在桌沿上深深掐出红痕。她能想象出陆念此刻瞪圆了眼的样子——那个永远把“老乡情分”挂在嘴边的女人，终于露出了獠牙。
　　“我女儿的治疗费还差很多，”她吸了口气，逼着自己继续说，“50万，我就当这事从没发生过，以后绝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你做梦！” 陆念的声音像淬了冰，“20万已经是看在老乡份上，别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女儿在特殊学校待不下去！”

　　杜敏的心脏猛地一缩，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冯墨霖在对面轻轻敲了敲桌子，眼神示意她别退缩。她咬着牙重复：“就50万。你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把录音交给冯总——你说，他会不会将录音放给老冯总听听？”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破了陆念的嚣张。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杜敏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秒都像在火上烤。

　　“你……” 陆念的声音突然变得阴恻恻的，“好，50万。但你记住今天说的话，要是敢反悔……”
　　“我不会反悔。” 杜敏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钱到账，我就从这里消失。”
　　“等着。” 陆念恶狠狠地丢下两个字，“啪”地挂了电话。
　　杜敏握着手机的手突然一软，手机“啪嗒”掉在桌上。她瘫坐在椅子上，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刚才那几分钟，像耗尽了她半生的勇气。

　　冯墨霖关掉录音，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做得很好。”
　　杜敏抬起泪眼，喉咙里堵得发慌：“她……她真的会转钱吗？”
　　“会的。”冯墨霖的眼神冷得像冰，“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这点钱，买的是她后半辈子的安稳。”

　　“证据差不多了。”冯墨霖站起身，“你接下来的任务，是被我辞退。”

　　杜敏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听到这话时，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椅子上。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之后收下陆念的50万，按照她的要求离开这里。这笔钱，你先拿着给孩子治病。至于工作……等这件事了结，我会给你安排。”冯墨霖并未注意杜敏的情绪变化，继续说道。

　　杜敏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我……我还有资格吗？”
　　冯墨霖拉开百叶窗，阳光瞬间涌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资格不是别人给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是自己挣回来的。”
　　“你配合我们拿到了陆念的证据，这是第一步。”他的指尖在那份工厂规章制度上敲了敲，“但做错的事，总要付出代价。等处理完陆念的事，如果你还想回来工作，我不会让你继续在技术组接触核心工作，只能去生产组刘叔手下做学徒，从最基础的做起。”
　　杜敏的呼吸一窒，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却带着点滚烫的温度。

　　“车间的机器不会骗人，做得好不好，大家都看在眼里。” 冯墨霖将一杯温水推过去，转头看向面对着车间的窗外，车间此起彼伏的机床声仍未停歇。他转头看向杜敏，声音里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沙哑：“你看这车间，墙角那块‘安全生产’的木牌，是我爷爷亲手钉上去的。”

　　“五十年前他在S市靠着一台二手车床接活，没几年就赶上风口赚到了第一桶金。我奶奶是Z市的，爷爷为了能陪着她就把生意做到了这里。Z市的厂子是他拉着几个定居在这边的老乡做起来的。那时候的生意可兴旺了，没开多久业绩都超过S市那边的公司了。”他自豪地笑了笑，又低头踢了踢脚下的铁屑，语气有些酸涩：“现在是没以前风光了，S市的厂子都没了，这边的订单也少了大半，设备也老得叮当响。”

　　杜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几个老师傅正围着年轻徒弟比划操作技巧，墙角的饮水机旁，有人给刚换班的同事递了杯热茶水。

　　“但你发现没有？”冯墨霖忽然笑了，眼里漾着暖意，“王师傅儿子结婚，全车间凑了份子；小李妈住院，轮流替他值夜班的人能排到下礼拜。”他指了指调度室窗口，“靓姨每次带的腌萝卜，准保会分给每个人尝一口。”

　　风从敞开的车间门溜进来，夹带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让人觉得莫名的踏实。“爷爷走之前说，这厂子能撑多久，不看机器多新，订单多少，就看人心齐不齐。”
　　他的声音轻下来，带着对往事的怀念，“这些人，大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叔伯阿姨，还有比我大的哥哥姐姐。当年我爷爷生病，是他们轮班守在车间，才没让厂子停摆。王师傅的手艺是我爷爷手把手教的，靓姨她丈夫年轻时在厂里出了意外，是厂子一直帮衬着她把孩子养大……”

　　他转头看向杜敏，眼神里满是恳切：“你以为大家守着这里，只是为了一份工资？不是的。王师傅的工具箱里，还放着我爷爷当年送他的第一把扳手；靓姨总说，调度室的窗户能看见她儿子小时候玩耍的空地……这厂子早不是冷冰冰的机器堆，是所有人的根。”

　　杜敏的手指猛地收紧，那些被陆念蛊惑的瞬间、那些因贪婪犯下的错，此刻像针一样扎着心口。她想起刚进厂时，靓姨塞给她的热包子；想起高哥教她调试机床参数时说的：“慢慢来，别急”；想起红姐特地申请多一张床，推着刘叔搬到她的宿舍，让她可以带着女儿一起住下……太多温暖的瞬间不知不觉留存在她的记忆里了。

　　“所以啊，” 冯墨霖的声音温和却有力量，“你当初走错的那步，伤的不只是公司的订单，是大家伙儿攒了几十年的这份念想。但也正是因为这份念想，只要你真心回头，这里总会给你留个位置。”

　　远处传来员工爽朗的笑骂声，混着机床的嗡鸣，像最温暖而又鲜活的老歌。杜敏望着那些穿梭在机器间的身影、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突然红了眼眶——原来这老旧的工厂里，每一颗螺丝钉都系着沉甸甸的情意，每一寸铁锈都藏着放不下的牵挂。她终于明白，自己差点毁掉的，是多少人赖以生存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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