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头羊

　　呼吸，呼吸。旧的尾音尚未完全落下，就被新的拍打覆盖。

　　冰冷水汽和源自肺部灼热的二氧化碳在呼吸道之中激烈碰撞，带来尖锐刺痛，咸腥味藤蔓似的快速生长，如同有细小伤口被气流来回拉动，结痂又撕开，循环往复。

　　奔跑，急停，奔跑。血液轰隆作响，肌肉拉伸又绷紧。

　　衣服吸饱水分之后变得沉重，紧贴在身上，冰冷与灼热仅隔着皮肤，让每一次沸腾都显得异常难熬。汗水蒸腾间耐心与体力的消耗如同午夜的退潮，悄无声息，却又肉眼可辨。

　　天空哀鸣着，雷声从天际滚滚而来，越下越大的雨缓慢而坚定地洗刷着一切。

　　在一段时间内，莫德里奇和赫尔沃耶的缠斗陷入了焦灼之中。球很滑，场地也很滑，两人失误都不少，但要从对方脚下抢球仍然很困难，偏偏球又总朝他们输送过来，于是你来我往之下，在中间形成一片泥潭般的角斗场。

　　赫尔沃耶在此过程中逐渐被激发出了凶性，下脚越来越无所顾忌，莫德里奇则只能仗着天赋咬牙硬撑，觉得自己小腿可能早就已经青紫交加。

　　而奥什特里奇也是豁出去了，一旦对方拿到球，就指挥着佩塔尔跟他一起冲上去拦截，不管怎么样，就算没法抢下球，也要挡出边线再说，于是一时间人仰马翻，水花四溅，不像在平地反而像在游泳池里。

　　奥什特里奇甚至胆子大到在水泥地上进行了一次飞铲，起来的时候跟地面接触的腿侧有血珠星星点点渗透出来。

　　赫尔沃耶的队友们早就不再敢小瞧他们，纷纷冲上来试图干扰或分担压力，但根本看不住打定主意不跟他们对上，进而灵活程度倍增的对手。

　　——这样的付出总归是值得的，至少丢球没再发生。

　　第三十五分钟，莫德里奇接佩塔尔传球，艰难过掉赫尔沃耶，又过掉了另一个扑过来的大孩子，随后没有选择传给游弋着寻找机会但目前位置不好的戈兰，而是多带几步，抬脚射门！

　　皮球行进的轨迹有点偏高，但没有飞出围墙，也确实是在划定的“门框”范围内。

　　守门员没能扑到，神色郁郁地似乎想发表什么异议，结果被赫尔沃耶瞥了一眼，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3:2！

　　站在台阶顶端的马蒂赫在房檐庇护下还算干燥，路上淋的雨都已经快吹干了，正搓着手来回踱步，眼睛忙乱地转来转去，不敢从赛场上移开，却又几乎是每隔几秒就要低头去看看那块破表。场上的朋友们没空管他，但站在窗子里的达琳卡能很清晰地看到，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打着颤。

　　比赛时间还剩下最后十分钟！

　　观众们的目光齐齐汇聚在那片小小的学校操场上…有人毫不在乎，有人空洞无觉，也有人屏住呼吸，有人不自觉握紧拳头。而赫尔沃耶是狡诈的野兽，赤果果的机会主义者，眼眸闪烁，毫不逡巡。他抓住对手进球后心绪激荡，略有松懈的时机，再次用绝对的暴力撞出一条路来。

　　这次站在他面前的变成了茨尔尼亚克。

　　男孩向来披在身上的成熟与善于审时度势的外衣似乎已被雨冲刷殆尽，而疼痛在令他神情扭曲的同时，也彻底点燃了身躯中压抑已久的愤怒与热烈。

　　千钧一发之际，他猛然飞身前扑，冒着被踢中的风险，在赫尔沃耶之前，用胸膛和双手将皮球死死压住。

　　至少这次，进球没有完成，半空遥遥传来钢铁与混凝土的喟叹，巨浪当中，茨尔尼亚克的嘶吼与啐出的血腥味，只能溅起转瞬即逝的水花。

　　——命运正在上浮，犹如巨鲸落入深渊前吐出的最后一口呼吸，气泡在水压下绚丽升起，越升越快，越升越快。

　　还有七分钟，皮球再次滚动起来。

　　还有六分钟，皮球在好几只样式不同，但都沾满泥水的鞋尖上舞蹈。

　　还有五分钟，皮球在□□叩动，蹦跳着越过一个又一个水洼。

　　还有四分钟，皮球被风承托着，落到了……

　　落到了佩塔尔脚边。

　　……

　　咚咚。

　　雨声霎那像是被隔离在厚重玻璃后面，男孩远快过常人的心跳骤然清晰。

　　咚咚咚咚。

　　远在不为他所知的地方，站着五位成年人的管理室外，顺着窗户支架汇聚的水流滴滴答答落在木板上，超越空间与心跳共鸣，冥冥中拨动弦音。

　　——维拉女士看着面前的酒店管理员，餐馆老板的妹妹，刚从前线归来的士兵和他裁衣手艺精巧的妻子。

　　——佩塔尔看着前方远处正背身朝他呼喊着什么的莫德里奇，以及拦在他们之间的赫尔沃耶，被雨幕模糊成一个庞然黑影，只有眼睛闪闪发光。

　　人啊，拥有高超的智慧与卓绝的思想，却毕生如同行走在浓雾之中，不断猜测着未来。打道回府从长计议固然容易，但站在路口，有些选择永远只会出现一次。

　　就像现在，时刻到了。

　　往侧后方回传给奥什特里奇可能是个更稳妥的选择，但传得越多，这次进攻产生威胁的可能就越渺茫。佩塔尔不知道离比赛结束具体还有多久，但他倾向于别去相信时间的仁慈。

　　而当他目光越过赫尔沃耶的手臂，扫到代表着朋友的深色轮廓时，福至心灵地，某个阳光明媚的画面莫名从脑海深处奋力一跃，出现在表层——

　　那是周末早晨，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另一个运动场，身材魁梧的前职业球员穿着旧运动鞋，也是这样站在前方，将他所拥有的经验与诀窍娓娓道来：

　　［…锁死脚踝……发力…］

　　［……往回撤…就像这样…］

　　［别管是传还是抢，多观察对手！想想看他下一步有可能做什么！］

　　佩塔尔记得很清楚，他的尝试在当时没能成功，但斯蒂佩先生说了，他其实做的还不错。

　　那个男人的情绪向来都不显著，为了保护家人，他总是显得足够冷硬也足够可靠，但佩塔尔早就见过他的各种模样了：无论是悠闲地将车缓缓停在山坡下，还是平和地跟妻子和母亲坐成一排剥豆荚，还是在兄弟来访时笑着拍打对方肩膀，亦或是指着山石间植物，愉快地跟儿子一起猜测它们的种类。

　　佩塔尔知道他说的都是认真的……既然如此，既然自己可以做得很不错，那现在也没道理不行。

　　事实上，佩塔尔根本没有太多乱七八糟的顾虑，只花了零点几秒就决定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并准备去做。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闭了下眼吧，也可能没有，但他确实花了点功夫去感受风，感受雨点，感受那些他自己在离乡时抛下，却始终流淌在血脉里从未失去的东西。

　　自己之前的想法完全错了。他想。他还得往前跑，跑得很快很快，得用最灵活的姿态去应对横亘在面前的困难。

　　不能让朋友失望，不能让他们失望。

　　于是，抵达酒店以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悄悄盘桓在男孩身上的漫无目的终于消退了，他再次有了前进的目标。

　　于是，当佩塔尔再次睁开眼睛，再次仿佛不知疲倦地奔跑起来，向赫尔沃耶冲去的时候，有人迅速察觉到了不同。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空中的银丝断裂成细密的线段，隆隆回音也拉得很长。佩塔尔在赫尔沃耶因惊诧而睁大的双眼里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但他知道自己踩在摇晃的浮石上，要将每一步踩到实处，才能走出属于自己的路来。

　　于是，于是。

　　左脚迈出，鞋底与水面拍打，水花飞溅。

　　［这时，远道而来的黑衣服女巫发问了，是你们吗，好心的人？是你们愿意给幼苗提供足以扎根生长的泥土？或是灼风中一捧难能可贵的清泉？］

　　右脚迈出，水泥坚硬的起伏也变得温顺，如同默默欢迎幼崽归家的山石。

　　［士兵摇头，遗憾致歉。藤蔓摇摇欲坠，已然扎根的幼苗尚在摇曳。妻子点头，目光温柔。但远方有雀捎来消息，越过大火，乐意养育幼苗的花匠旧交，就住山另一边。］

　　左脚迈出，蹬地铿锵有力。

　　［行不通哩，行不通哩。女巫说。山高路远，人心难测。与其去穿过大火，花费许多力气，何不交她照看？她有片广阔苗圃，虽不见天日，却足以提供庇护，直到雨水来临那天。］

　　右脚迈出，弹跳迅捷轻盈。

　　［然而，老看守摇头。他说幼苗留恋故土。］

　　［然而，士兵也摇头。他说幼苗保有着美丽的花朵，不应该错过任何一个春天。］

　　……

　　脚步交织间，舞者尚且稚嫩的演绎随着几个浩荡的和弦落下，劲风似的袭至眼前。赫尔沃耶紧盯着面前这个第一次有胆子朝自己冲过来的矮个子，严阵以待的同时主动迎了上去。

　　这么一段时间的观察下来，他也算看明白了，这个小鬼速度快得不像话，但其实就是个初学足球的菜鸟，脚法粗糙，传球准确度低，也就贴地传那么几脚，否则就是离谱地传出界去，进攻方面威胁远远不如莫德里奇和留在前场不回防的修理店小子，也就防守还有点用。

　　虽说如此，他也没有丝毫轻敌的意思，而是注意着佩塔尔的动作，好在第一时间进行预判和抢断，就像过去三十分钟里做的那样。

　　佩塔尔当然不会如他所愿。

　　当两人之间距离再次拉近，位置跟那天莫德里奇尝试从他脚下断走皮球时相差无几的时候，佩塔尔抬起了脚。

　　——回拉，鞋底搓球，上挑。动作一气呵成。

　　并不存在的慢镜头下，无论是赫尔沃耶还是佩塔尔，两对视线就这么带着全然不同的情绪，黏在足球的黑白色块上，看着它沿着轨迹，一帧一帧跳动，缓缓避过了赫尔沃耶伸出的腿。

　　再想改变动作已经来不及了。

　　时间重新流动起来，赫尔沃耶听见身后传来足球触地的啪嗒声。他不清楚身后的队友和对手是怎样的站位，但他知道，对方的接应肯定比自己带来的蠢货们到达得快。不出所料，当他猛然转过头，只看见莫德里奇带球疾奔的背影。

　　接下来的事就已经水到渠成了。

　　球钻过防守去到戈兰脚下，时间还剩一分钟，而当球越过门线，时间还剩四十几秒。

　　马蒂赫眼珠一转，又等了几秒，随后举起手怪叫一声，声音又尖又细，极具穿透力：“时间到了…！时间到了！！”

　　刚从花坛边苦哈哈把球捡回来的守门员看起来郁闷极了，听见比赛结束，恶狠狠爆了句扎达尔粗口，一脚把球抡飞出去，然后跟撑着膝盖气喘吁吁的戈兰互瞪起来。

　　3:3。

　　这是比赛结束时的比分，不上不下。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应该怎么算，最后都征询地望向赫尔沃耶和莫德里奇。

　　大家都在等两位队长说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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