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染烟岚

　　其实，储廷岚也一早察觉到了口中所灌不过是清水。

　　不过方才扶着他肩的黑衣人，在轻按了两下他的左肩后，便卯足了劲儿似的，暗暗使力。

　　这让常年习武的储廷岚都感到吃痛，下意识地想要闪躲，然而他发现自己的肩膀已被死死钳住。

　　难以忍耐的痛感，让他忍不住偏头，想要看看这个控住他的黑衣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没想到竟是熟悉的领头打手！

　　对上了眼神后，黑衣人微微颔首示意的同时，手上再次加重了力道。

　　储廷岚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看来照东厂厂公的安排，他喝的这瓶，应是让痛楚倍增的假解药了。

　　许是见到此时屋内的情形，每一步都如自己所料，东厂厂公的嘴角难得上扬，露出了一抹狡黠：
　　“凉州巡抚，当是不当？”

　　“当！我等这就连夜启程！”
　　夏染连忙回复，期间储廷岚卖力的呻吟依旧不绝于耳。

　　“此后指令，逃是不逃？”

　　“再也不会！先前是我们猪油蒙了心，竟只考虑自家生意，罔顾大局。尔后必尊大人之命，马首是瞻，言无不从！”

　　“好！望尔等铭记今日之言！”
　　厂公似是听见想要听到的话，颇为满意地挪了挪身子，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继续悠悠说道：
　　“吾之令，顺则生，逆则亡。”

　　随着这九字被缓缓宣之于口，东厂厂公逐渐收敛了所有笑意，冷面无情的样子，让最后这句话的压迫感更加不言而喻。

　　说罢，他便抬手示意，一旁的黑衣人这才又重新走到蜷缩在地的储廷岚身旁。

　　还是一样的操作，被粗暴扶起的储廷岚，被再次灌下了不知名的液体。

　　同样的口感，相识的打手兄弟，让表面惊慌挣扎的他，却发自内心地感到安心。

　　这位黑衣人维持着一贯的“冷漠严酷”，在按头强灌完解药后，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回了原位。

　　眼看刚从蛊毒发作中缓解过来的储廷岚，由于“虚弱无力”就要再次倒地，跪在一旁的夏染见状，连忙迎上前，顺势接住。

　　她自是明白储廷岚的这一通折腾，只是为了让此出戏更为逼真。

　　不过看到此刻靠在自己肩上之人，大汗淋漓的状态，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心疼。

　　毕竟方才她也短暂地扮演过毒发的状态，也的确是煞费心力。

　　夏染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轻拭着储廷岚额间的汗珠。

　　慢慢地，储廷岚逐渐从“劫后余生”中平复了喘息。

　　他垂着的手，躲在衣衫下，悄悄握了握恰好贴在一处的夏染手腕，以示自己无碍。

　　随后，他奋力起身，跪在一旁抱拳发声：
　　“多谢大人手下留情！按之前所言，我必将于年前，携亲眷到达凉州，出任巡抚一职。不过此行路途遥远，期间我与内子该如何联系大人？”

　　“每路过一间庙宇，尔等只需入内敬香，而后将三柱香，以三足对立之形，插入香炉鼎中，我们的人自会找上各位。”

　　看来各地的东厂哨点均隐于当地寺庙。

　　不过近年来由于世道不宁，祈福求愿的香客是越来越多，各地新建的寺庙也是层出不穷。

　　不过东厂厂公如此联络，此举可谓是一举两得。

　　不仅将东厂真正的哨点藏匿于众多寺庙之中，还可以借机密切监视储廷岚一行人北上赴任的动向。

　　果然，谨慎多疑是东厂一成不变的底色。

　　待厂公语音刚落，本想接着相问更多细节的三人，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后脖颈被用力一击，立刻一阵眩晕袭来。

　　恍惚间，他们依稀听到冰冷淡漠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是时候送走他们。利落点，要办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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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他们醒来时，他们才发现自己，竟已回到了城中的归记钱庄。

　　他们此时身处的房间，正是之前他们换得龙凤楼拜帖的内室。

　　此刻，只见高允坐镇堂中。

　　想来钱庄掌柜平日只听从假楼主高允的指示。

　　“从即日起，尔等便正式为大人行事。再次劝诫各位，大人不问过程，只看结果。诸位可趁这赴任前的半年光景，好好筹谋，愿每月传佳音。”

　　说罢，便留下了敕牒、鱼符和其他所有赴任凉州所需的凭证和传信，匆匆离开了。

　　就在储廷岚要将桌上的一众物品收入衣襟内之时，突然触到怀中一小瓶硬物。

　　是之前他们相赠打手兄弟们的涅槃丹。

　　看着紧封的瓶口，想必是被他们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了。

　　在他们决定继续在东厂手下做内应后，都觉得私藏此药不太妥当，或许是由于假死药颇为名贵少见的缘故，甚至感到受之有愧。

　　如此看来，方才被敲晕可能不仅仅是厂公的指示，八成也是他们想借此机会，归还这份来自夏染等人的好意。

　　没想到一度凶神恶煞的打手们，竟藏着这般令人动容赤子之心。

　　一旁的夏染和潜风也将一切尽收眼底，一时内心也是感慨万千。

　　虽然那个高允多数狐假虎威之言皆不中听，但不得不承认，他方才所说的最后六字，也恰好是他们对打手兄弟们发自本心的祝愿。

　　愿每月传佳音。

　　-----礼州·城中酒楼----------------

　　现在礼州城内，因有打手兄弟们的暗中掩护，三人的返程之行也很是安心顺畅。

　　待他们回到酒楼房中，与众人共享完最新的讯息后，大家也不约而同感到如释重负。

　　起码短期来说，在东厂厂公那儿，他们的身份危机算是应付过去了。

　　而且，不得不说，此次礼州之行惊心动魄有余，也称得上收获颇丰。

　　不仅意外打入东厂内部，夏染还借机与礼州总兵做起了生意。

　　毕竟这也是她头一回直接与朝廷做买卖，也算是为自己家的布坊和药堂打开了销路。

　　更何况这趟还喜得一儿一女，带出去更是羡煞旁人。

　　接下来，他们就要真正北上，一路向西，斜穿整个大胤，去到遍布大漠的凉州。

　　但愿此行，可以让他们探得尔珏会更多背后的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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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出礼州以来，众人已昼夜兼程赶路数日，很快便来到了当初储廷岚历练时曾路过的山头。

　　虽需翻山越岭，但是可节省绕路所费的时日，大家不约而同选择了泥泞的山间小道。

　　毕竟所有人都等不及寻处院子休整歇息，而之前储廷岚和师兄们曾住过山野小院正好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这样在储廷岚和师兄们的带领下，大家按计划朝着小院，驾车在山间小路中穿行。

　　或许适逢雨季，本应是朗朗白日，忽然间，却见黑云压城，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过眨眼的功夫，伴着雷声轰鸣，山林中瞬间下起了瓢泼大雨。

　　虽说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快，但行驶在最前的承风潜风二人，还是不自觉地抽了两鞭，加快了策马的速度，连带着整个车马队伍也更快地行进起来。

　　在中间马车的储廷岚和夏染二人，也敏锐地感觉到了提速。

　　坐在窗边的夏染，顺手抬起了车帘往外看去，只见车外天如泼墨，雨水如注。

　　狂风骤雨横扫山野，将崎岖之路冲刷得愈发泥泞难行。

　　马车辗过，留下深深的车辙，可转瞬间，便在倾盆大雨的肆虐下，变得模糊不清。

　　就在一行人将要经过一处曲折的山道之时，疾风呼啸，彻底掀飞了车内的窗帘。

　　储廷岚此时惊觉，车外枝叶窸窣，羽翼扑朔，山林中霎时草木皆惊，一片喧嚣。

　　林间骤然鸟兽惊飞，可算不上什么好的征兆。

　　“轰隆隆——”

　　忽然，山间传来巨响。

　　泥沙裹挟着碎石，在暴雨中汇成急流，如脱缰野马，沿着山坡奔腾而下，所过之处，树木折断，巨石翻滚。

　　就在此时，还未等储廷岚和夏染作出反应，正处在蜿蜒山路迂回之处的他们，倏地被无情的落石击中。

　　在此起彼伏的马匹嘶鸣中，他们二人连带着马车，一同被一股来势汹汹的泥石流吞噬。

　　“山风！”
　　“染姐姐！”

　　在一头一尾另两辆马车的其余人，借由山路地势，所幸躲过一劫。

　　不过他们亲眼目睹了储廷岚和夏染二人，就这么眼睁睁地被卷走，在焦急忧虑的同时，面对着被湍急石流摧毁的山路，只感到了无能为力。

　　“潜风等等！现下不是相救的好时机！”
　　还在车内的候风连忙喝住了就要策马下山的潜风。

　　“没错！我们得先稳住，待雨势渐缓，再择机营救！”
　　在后侧马车的小雪见状，也探出头大喊阻拦。

　　听罢，潜风逐渐冷静下来。

　　他又恰好看到车内因受惊吓正哭闹的两个娃娃，这才明白，此刻的他们不能自乱阵脚。

　　眼下，对于不知所踪的储廷岚和夏染二人来说，他们是仅存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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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淅淅沥沥过了多久，这场意料之外的暴雨终于退去。

　　好在有车架相挡，储廷岚和夏染虽有摔伤，但并无性命之忧。

　　可是抵不住灌入的泥沙碎石，二人被困在其中难以动弹。

　　他们呼救半晌，得到的却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入夜，山中气温急转直下，空气中弥漫着无尽的潮湿与压抑。

　　二人埋于泥沙中，努力伸出手相握，相诉着各自状况安好。

　　可惜他们身处的破损车厢，被残木断枝所挡，掩于林中。

　　而暮色朦胧，使半山腰兄弟姐妹的搜寻，更是难上加难。

　　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耐心等待相救的储廷岚，发现自己握着的手愈发冰凉，意识到必须立即另寻生路。

　　“阿染别睡！打起精神！”

　　他话音刚落，便立马蓄力，翻腕起势，打出一记风虎掌。

　　强劲的掌风本可有乾坤挪移之效，然而马车车顶似是被禁锢一般，除了发出被掌风击中的闷响，并未挪动分毫。

　　不过好在此举阴差阳错，松动了底部的积石，埋脖的泥沙顺势滑落，使二人终于可以借机从冰冷泥泞中挣脱而出。

　　好不容易从寒冷麻木中清醒过来的夏染，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当即从车架的缝隙中努力钻出，然而发觉自己只能探出半个脑袋。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们被卷到了山坳深处，而残破的马车上架满了折断的树木，可怜的马匹由于被冲断了缰绳，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

　　夏染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发现识踪蝎的瓷瓶虽在，但随着车马翻滚已然破碎，其中的识踪蝎也不知去向。

　　不过储廷岚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伴着夏染的提示，不间断地向四周打着风虎掌，或许能借由巧劲挪开车厢外的阻挡之物。

　　此掌破费内力，尽管如此，储廷岚还是竭力运功，交替着起势行掌。

　　这一夜，过得是前所未有的漫长。

　　就在他们一个即将筋疲力尽昏厥倒地、一个因山中寒冷意识麻痹之际，忽然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来陌生的问询之声：

　　“此处可有人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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