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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出了内殿,李承乾将红肿的左手缩进衣袖内藏好,欲回宫敷药,却不想还未出宫殿正门,就被母后身边的心腹女官拦住,引到了一座依水的阁楼之上。
皇后手中还握着逗小公主开心所用的一小串彩绸铜铃,只是独自倚坐栏边,身边非但已没有了小公主、乳母,连寻常伺候的人都已不见。
李承乾心知母后必然有事问他,上前静候。
皇后没有昨夜的疾言厉色,见他显然没精打采,关切了几句,才正色道:“我一向不认为你是一个因小失大的人,你逃避陛下的课业,是因为有你认为更重要的事要做,是吗?”
他忙道:“儿确是好逸恶劳,如阿娘昨夜所言……”
皇后蹙起眉头,不悦道:“昨夜那么说,只是为了要你阿耶不要在气头上细思因由,你还想要欺瞒我吗?若是再不说实话,我只好认为,你的受的罚尚且不够。”
李承乾了解阿娘的聪明。她虽常常不动声色,却精明洞察,不逊于陛下,更因早年颠沛、后于险恶政局中斡旋多年,对于世情人心已然几欲穷通……
非但如此,他更了解阿娘的脾气,这话说出来,已然是最后的警告了,他若不说出个满意的答案,只怕他另一只手也要遭殃。
他飞速掂量着分寸,终于答道:“母后恕罪。儿一向结引宗室、朝臣之子弟,令他们查探朝野动向,常与来往,还要处置其中的事情,因而精力不足……但儿并无什么愚蠢用心,只是担忧自己囿于身份,兑塞视听,做了书呆子,对人对事见识浅短,君前语塞出丑,不足担当重任……是儿不分轻重,辜负了陛下苦心。”
他说的并不算假话,不过只说出了七分,隐瞒了那三分绝不敢说的私心而已。
皇后凝望着他,似乎有些迟疑,但到底还是接受了这个好听的答案,点点手将太子唤得更近一些,抚上儿子的脸颊:“为储不易,经营自身在所难免,阿娘都明白。”
“你重视实务,善于经营,这是好事。但你的功课亦是要紧的……前人经要延续至今必有其道理,你不可轻视。我不与你说‘文治天下’的大道理,只是提醒你,你所拥有的一切权势都是你阿耶赐予你的,是因为你储君的身份。你往昔所能成功之事,也都因合乎陛下之意。陛下要你做的事,你非但必须要亲自好好做,而且还要深思其中的用意,不要急功近利,不要为了眼前的利弊,而忽视了长远的筹谋。”
李承乾点头道:“儿明白。”
皇后放下了手,淡淡道:“怀着兕子,我许久没有询问东宫,你可知我何以能察觉你的动向吗?”
李承乾想了想,摇摇头。
皇后轻叹道:“你宫里的女官,已经许久没有奏禀过你的耽于玩乐,或者作息上的不好。”
李承乾恍然大悟,垂下头不再吭声。
皇后伸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这鬼精的小子怎么还没听出我的意思?我孕中失察,都可以察觉出来,更何况日日处理朝政的陛下?难道他真不知你的那些迎合、建树是怎么来的?他不介意你借此历练,但不代表,他喜欢你将他当做慈厚易欺的老父一般哄骗。你要坦诚,尤其在你现下做错了的时候。今日就坦诚。”
太子将带着几分犹豫和请教意味的目光投向母亲,眨了眨眼,撒娇一般。
皇后无奈道:“怎么和我说的,就怎么和陛下说,不会有问题的。”
太子于是答应下来,唤服侍的宫女等进入,行礼告退了。
傍晚时分,李承乾去陛下处亲自取回前些日子被调走查看的对谈录和笔记,顺便依照阿娘的建议坦诚了一番。
李世民听了那些‘内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了抚太子的脑袋。
自太子献策,更改了大唐选擢人才的制度,又借《氏族志》的东风清扫起世家的影响,越王借文士扩张实力的道途终将被大大压缩。
破除了这一将将萌芽的危机,李承乾却并未放下警惕,而是愈加谨慎地布置起眼线,盯住李泰的动向。
皇后产后体弱,在九成宫似乎将养得比在长安更好,加之小公主满月之喜,天子便在丹霄殿大宴群臣。
李承乾借此机会,略施谋划,宴后延谈之间,借朝臣之口,道是“臣下改过则当嘉其行,以彰中正”,将数年以来兢兢业业得使君臣上下皆为改观的赵元楷不着痕迹地迁回了尚书省,仍居于微末官职。
又至数月后,圣驾回宫,赵元楷因‘前番在职之时对人铁面无情、一心奉上’的风格,被吏部推荐,经中书门下复准后擢入稽核之职。
这番行幸离宫之后,天子新有所感,因而朝中又涌出些风波来——
自贞观二年后,天子以宇内清晏,图社稷永安之理,被尚书右仆射萧瑀激起了封建藩屏的兴致,后被国舅长孙无忌与中书令房玄龄领衔众臣抗表辞让,终于罢休。
可今年,从行宫返回不久,天子就重又惦记起了封建之法——虽不再思裂土功臣之制,却更有维城盘石、枝干相持之想。
因而深受信重的诸王,便在天子有意的安排之下优厚培养,犹以聪敏受宠的嫡子李泰为最。
越王泰虽只在少年,却最被天子看重,非但封赐绝冠,师傅的班底也常常添改,如此下去,来日放之封地,未必不会成为大唐最有力的藩屏。
身为越王师傅领衔的王珪,察揣君心,不禁心有高志,担负起经营的大任,依据越王的天资,尽力网罗人才,开始在治事上扶持越王。
而对太子来说,前世历历在目,无论个中动机如何,李泰的手伸到了治事的领域里去是他决不能坐视的。
于是,在得到东宫供给情报、疏通人事的助力之后,赵元楷心领神会,借助职务之便,仗着前隋时积攒的丰厚家私,更以储君这天然的政治信仰为吸引,暗中谨慎地经营着,对文武中但凡心思蠢动者,或以示恩、或以乡友攀结,或以巧心贿赂、或以往日把柄相胁……总之手段使尽,颇是结成了一片运作得力的势力。
一方要发展,一方要阻遏,东宫同越王的羽翼,便在极其不显眼的细枝末节处逐渐地争斗了起来。
因这针锋相对中掺杂着诸如武德朝旧仇、仕途利益冲突、私人恩怨、政见不合、贫富相轻等…虽偶有激烈,却并未使君臣在百忙之中给予多少关注,但其已如矢在弦上,实难自止。
不知不觉,天子亲教储君已将近两年。
李世民对于太子在身边渐渐习惯,感情日渐亲厚,命太子射策也已成为日常之习惯。
有一日,他别出心裁,出了个较为刁钻的题目给太子,便自去处置政务,留太子在殿内百般苦恼。
李承乾没有思绪,便在陛下芸馆之内翻找书册借鉴。由于思绪杂乱,问题越找越多,看得忘我时,倚坐在屏风前,将书册、竹简随意放置、堆砌,随手铺纸,提笔记录着零星的思路,渐渐地,在周身围成了一个由书简堆砌成的圈。
李世民回来时,远远便瞧见自己的芸馆里乱糟糟的,堆砌得像是落成了一只巨大的鸟巢,不由走过去,看了看‘鸟巢’中心奋笔疾书的太子,眼中含笑:“当是什么鸟在筑巢呢?原来是只小鹞鹰。”
李承乾心下无奈——这惯于谐谑臣子的皇帝又自顾幽默起来,只不过这次的对象是他这太子。
他敷衍着,手上书写不停,直至一番思路写完,才抬起头,同陛下对视。
谁知陛下依然含着几分笑意打量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主意似的,让他心里毛毛的。
果然,默了片刻,只听陛下一本正经道:“承乾,我一直没有给你取过乳名,今日补上一个,就叫——鹞鹰吧。”
什么?
不过细细想来,青雀、雉奴,的确都是鸟类,但……“为何是鹞鹰?”
话音落下,他看到对面的陛下竟然做出了认真思考的表情,末了,答道:“因为我的儿子里,就属你最大胆。”说着抬起手指点了点不远处面露疑惑的太子,评价道:“你那么凶,这名字衬得上你,哈哈哈......”
比起乳名,这简直更像是绰号——自古以来岂有这么不正经的皇帝,给自家太子取绰号还哈哈大笑的吗?
李承乾无语,也没有心思和正在独断专行的陛下争执‘你那么凶’这条指控,大声劝谏道:“陛下且慢,这事要同阿娘商定!”
但是李世民似乎无比自信皇后一定喜欢自己取的任何名字,根本把太子的抗议充耳不闻,转身便要到正殿去,人影远了,声音还回荡着传来——
“小鹞鹰,翻完给我收拾了。一会儿我回来,要是还这么乱,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承乾从语气和那隐约的笑意中确定,这乳名确乎是给陛下当绰号叫了。
他摇了摇头,又投身于解答策题中去,不知觉时间流走,待他落完最后一笔,仰起脑袋活动着颈椎,瞧见陛下竟已远远走了来,而眼前的一片狼藉并未收拾。
他赶忙起身,用被伺候惯了的笨拙动作慢吞吞地整理书目。
李世民走到近前,看了一眼忙乱又心虚的太子,走进‘书从’中,挥退了眼疾手快要上前相助的宫人,俯下身亲自陪着太子收拾起来。
李承乾觉得长袖麻烦,总是碍事,索性卷至手臂当中,俯下身一册一卷从地上捡起书抱入怀中,一步一弯腰,李世民瞧着这架势同农夫插秧类似,不由忍俊不禁。
见陛下忍着笑,不明所以的太子分神猜测着,脚下没留神,踩裂了一卷竹简当头的一片竹条,被一旁的陛下用手中竹简在腿上轻敲一记——
“臭小子,专和我喜欢的书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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