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把徐闻送回家之后三天假也就剩下两天了，两天之内孟思和顾岳麟通了一款游戏的双人版，顺便去顾岳麟家送了点东西，就这么一眨眼元旦小长假居然就过去了。
　　幼儿园还有两周才进入寒假，孟思只能背负着怨念继续上班，顾岳麟本来已经基本完成今年科研KPI，加上老周同志去云南不知道看什么虫子去了，暂时没他什么事情。刚准备一边嘲笑孟思还得辛苦工作，一边自己优哉游哉把刚刚通关了双人模式游戏的单人模式通关，没想到那边顾岳麒那个要毕业的研究生还是出了问题，大概是因为抄袭被导师发现加上本来压力就大，自己在宿舍居然吞了安眠药，虽然这事情放哪里顾岳麒都有道理，但是做实验的帮手忽然没有了。身为28岁的天才副教授，顾岳麒目前一共就四个学生，撇去出事的这个做得其实还算最好，剩下一个能完成论文都谢天谢地，一个才上研一的女孩子虽然踏实但是目前能做的基本只是洗试管，一个研二的最近失恋了干什么都一副生无可恋的晃神样。
　　无助的顾副教授还是将魔爪伸向自己的胞弟，最终顾岳麟反抗未果，被他哥强硬地提溜走了，顺道去顾岳麒的单身公寓住一个礼拜。
　　对于舍友忽然外宿，孟思持中立偏欣喜态度，毕竟虽然生活习惯上没有什么明显矛盾，但是顾岳麟最大的问题就是早起溜大鹅这件事情动静实在太大，倒不是他动静大，奥塔维亚作为农村一霸，虽然脖子彻底歪了，但是脾气暴躁，气势惊人，一言不合就啄门，一顿饭没及时续上就要发出凄厉的鹅叫，而且这只鹅居然还会上厕所，甚至学会了如何冲水。
　　孟思每天早上就被一只鹅上厕所冲水的声音吵醒，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信。
　　所以当顾岳麟说自己要外宿的时候，孟思第一件事情就是帮他打包了奥塔维亚，送到顾岳麒车上，毫无留恋地挥挥手，目送一人一鹅离开。
　　·
　　送走了大朋友和大鹅，孟思愉快地奔赴自己剩下三十多个小朋友。到了年尾，有些家比较远又要回家的小孩子已经准备回家了，今天是周鑫爸爸来带着周鑫和孟思请假，打算周四就回老家：“忙了一年了，年尾也没啥活儿了，俺们寻思着早点带鑫鑫回去，她爷爷奶奶念好久了。”周鑫的父亲虽然是泥瓦匠，却是孟思见到的难得让人十分肯定是个好父亲的家长。他生性豪迈乐观，早年间经历丰富，后来在T市认识了在纺织厂打工的老乡，也就是周鑫的妈妈。当时生周鑫的时候医生说过周鑫妈妈可能身体不太适合生，大概只能生一个。周鑫妈妈都想先看看性别，但是一个极为封建闭塞地方出来的男人却拒绝了。
　　“我的姑娘，我的儿子，在我看来没得区别，就是我的孩子。他们要吃得了苦，他们要善良，要仗义，不问男女。女孩怎么了？女宇航员都上天了，哪一家要是还在这边纠结带不带把，这种家庭铁定么出息。”
　　周鑫如同一个炮弹一样砸在孟思怀里，用一脉相承的大嗓门举着一本图画书大喊：“孟老师，你看徐闻送我的书！”
　　孟思捂住胸口，心想其实倒也不用每次都砸得那么豪爽：“什么书啊，老师看看？”
　　徐闻居然把上一次比赛里好不容易赢到的书送给了周鑫，孟思有些意外，同时也颇有点欣慰，暗搓搓磕磕CP无伤大雅，何况高大的体育系女生和胆小的理科男生确实挺美味：“那你喜欢这本书吗？”
　　周鑫点点头，翻开其中一页递给孟思：“老师，这个鱼鱼好大，但是徐闻跟我说这不是鱼鱼！”孟思看了看，画面里是一条鲸鱼。
　　……鲸鱼和鱼的关系解释起来还挺复杂。孟思看了看课表，下午午休起来正好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排两节小课，于是她先是拍了拍周鑫的背，然后在门口的铃上敲了一下：“同学们，同学们，大家今天下午有一个小时的上课时间，原本呢，老师想要上数学……”
　　在一片哀嚎声中，孟思语气一转：“但是，老师上一周忽然发现，大家是不是对动物都很有兴趣啊？我们今天就上一堂非常有趣的生物课好不好？”
　　本来的期望值可能还没被拉高，但是孟思在说完数学之后，全班再听到生物就显得格外兴奋，郭宇轩跳起来就打了一套拳：“我要看，大狮子！还有大老虎！”
　　“我要看大象，大象！”
　　孟思给了孩子几分钟时间发泄兴奋，等他们安静下来，忽然表情变得特别严肃：“但是，老师要提前告诉大家，这堂课会特别特别难，只有小学生才能听懂，你们很有可能学不会。所以老师在想，要不要以后再讲？”
　　刘晏跑过来：“我们能听懂！”
　　孟思装作犹豫的样子：“真的吗？但是今天要讲的东西真的好难呀，老师想你们要是听不懂怎么办呀？要不我们还是上数学吧？正好你们的789是不是还没有抄写啊？”
　　一下子班里群情沸腾起来，连角落里的徐闻也跑过来：“不会，不会听不懂……”虽然他的声音也被淹没在各种声音里了，起码努力在表达了。
　　马娟娟有点按捺不住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孟思敲了铃之后把目光投给班长：“娟娟，你觉得哪一种比较好？”
　　由于家庭的原因，马娟娟经常下意识去讨好成年人，这些品质能够很好地让大多数老师觉得她非常省心，下意识把班级很多管理工作交给她。孟思虽然也会依赖这种孩子，却不希望她完全因循大人的选择去做出自己的选择，所以她经常抛给马娟娟一些中立性质的问题。
　　马娟娟一下也有点犹豫，她转头看看班上的同学，又看了看孟思，似乎觉得应该听从老师的说我们上算术，但是小孩子的心里总会有点好奇，对那个可能听不懂的神秘的生物课。
　　“其实两个课程都是学习，老师觉得都很好，但是你看看你们，哎，一直大吵大闹，怎么能听懂那么复杂，那么难的生物课呢？你们如果想上生物课，就要告诉老师你们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听懂啊？虽然老师准备了很有趣的东西，但是如果你们听不太懂那我们一堂课就浪费了啊”孟思把话又讲透了一层，把目光投向马娟娟，“班长，你觉得呢？”
　　假如马娟娟等到小学再遇到孟思，可能她已经会习惯于做最稳妥的打算，更熟练地讨好老师，但是她还在幼儿园，她心里也有好奇和属于她的个性：“孟老师。”马娟娟难得语气里有了一些犹豫，在看到孟思鼓励的笑容之后，她壮着胆子放大了声音，“我会督促我们班同学今天在课余时间预习课程，这样我们就能听懂了。”
　　孟思眼睛一亮，预习这个词语马娟娟是自己使用的，她没有教过，她一直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精准规范的语言习惯：“同学们，安静一下——大家听到马娟娟同学讲的了吗？”
　　几个男孩子迷茫地回过头，孟思对着马娟娟点点头：“娟娟，你告诉大家预习是什么意思好不好？”
　　马娟娟得了鼓励，自信了不少，站起身腰板挺得很直：“预习的意思就是，我们要先自己学习下午的课，然后，我们就……就能学得快。”
　　孟思在大家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拍了拍掌：“马娟娟说得真好，如果你们愿意今天努力预习，掌握一些下午要讲的动物，我们下午就上特别难但是特别有意思的生物课。”
　　“老师！老师到底多有意思啊？”有人憋不住举手问，是个平时话不多的男孩，但是逻辑思维能力比一般孩子更出众，而且因为要帮奶奶卖菜，所以心算能力甚至超过不少成年人。
　　孟思想了想：“今天这堂课可不是简单看看图片，我们要听鱼的叫声，要下楼去体验到底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有多大，还要看纪录片，甚至，我们还会看到真正的小动物。”调动孩子的情绪有时候需要拔高自己的情绪，许多幼师就会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感到疲倦，孟思在本科毕业的时候经过了实习就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自己却很难解决，只能问自己的老师取经。
　　她的导师霍云是个温婉的女性，并没有参与过一线的幼儿教学，但是她自己生育有两个孩子，她因循自己的经验和知识告诉孟思：幼师很多时候自我定位会出现一些摇摆，因为儿童在这个时期并没有真正进入完整的教育系统内，他们的思维和心智都还没有完全规训，没有办法让他们完全听话，没有办法让他们真正地像个学生一样坐下来听课。但是仅仅是陪伴儿童玩耍，似乎又不是老师应该做到的一切。陪玩是一种相当保守的幼儿教育方式，在教育竞争很严酷的今天，如果普通的幼儿园依旧保持仅仅是让孩子待在这里，保持安全，给他们几个朋友一起玩耍这么简单的目的，很显然是不足以在今天的教育市场脱颖而出。所以霍云在回答孟思的问题的时候，最初就希望孟思思考清楚一个问题——她如何看待这份工作的社会身份，如何看到这份工作真正的目的。
　　教书、陪伴、照顾，都是应该去做的，孟思的所有课程都在反复讨论这几部分的职能与目的。但是更为核心的是，是老师个人应当以什么方式去实践，以什么比重去分割自己的工作，如何在各种现实情况下评判各种工作的孰轻孰重，而这一切并不是旁人几句经验之谈就能解决的。
　　孟思思考了三年，有时候她想着就会跑题，有时候又陷入迷途，最终在反复实践里她得到了属于她自己的一整套教学思路。
　　——她认可所有昂贵的教育所宣传与标榜的，幼儿园的启蒙教育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所谓“开蒙”不仅仅是背几首诗歌那么简单，而是从源头开始培养最基本的行事作风、语言习惯，从孩子们还没有经历过教育的捶打之前，打开他们的思路，带他们认识世界，也带他们认识自身。就好像人类文明也有着公认的幼儿的时期，那个时期所有问题似乎都围绕着世界是什么和我是谁在环绕。孟思认为这些看起来虚浮的问题也是一个人在幼年培育三观的一种基本架构，这些基本框架的培养并不会打扰他们训练一些显而易见的技能的培养，比如背几首诗歌，说几句外语，但是却会影响他们今后很久很久。
　　学习的习惯，专注度的养成，服从性的取舍，包括时间意识，自我管理意识……一切今后都会用得上的“品质”，都在此时找到了培养的沃土。这是孟思目前认为幼儿教育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她为什么总是在思考如何用更多的内容填充本来并不丰富的课程内容的原因。
　　周副园长当年看重的正是孟思这一点——孟思带来了不少青岩港幼儿园的先进经验，并结合十字路幼儿园的生源提出了不少建议，由此十字路幼儿园从前年开始课程设置更加专业化，语言、数学、画画、科学课程比重加重，外语课一半的课程设置在户外，增加场景交流的项目，同时音乐课选曲的风格改变也很大。这一切改进也是有所得的，青岩港就在七个月前毕业的一批孩子上的小学明显更好，有两个孩子甚至考上了本地最好的小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十字路幼儿园今年迎来了更好的生源，但是周校长似乎也有着和孟思类似的理想主义，在大会上强调了幼儿园民工子弟幼儿园的基本定位，生源依旧以周围居民的孩子为主。
　　十字路的孩子应该比青岩港难管理很多，但是对孟思来说，家长放手的成分更多，她却能更好发挥，去完成儿童早期的社会化培养。她不会让自己成为班级的中心，也刻意不会带太多情绪在工作中，用自己的行为去调动孩子的情绪。一个班级既是一群孩子，也是一个环境，如果孟思需要很好的气氛，她只需要轻轻松一下对刘晏、郭宇轩这种孩子的控制，他们就能把其他孩子带着也兴奋起来，如果孟思现在需要一个相对能够听她说话的氛围，她只需要把马娟娟这样的孩子拉起来就能让大部分孩子安静，如果她想要让孩子自己有秩序地玩耍，周鑫这样听话但是有些莽撞的孩子就是最好的领头羊。任何时候，孟思都尽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会太高也不会太低，她要成为一个足够稳重的成年人，而当她需要不同氛围的时候，她只需要调动不同的孩子就可以了。
　　但是这还有两个前提，首先，孟思得确保班里没有根本的矛盾，没有一个孩子被孤立在群体之外，这一点基本她还是从底层最边缘孩子逐个击破，给他们制造一些优点，并且把最淘气的几个孩子的品德卡得比较严格，尤其是刘晏这个小孩，八面玲珑又豪爽，乐于助人又特别淘气，孟思把他把住之后，又通过一些诸如偷偷做了一些男子汉的约定之类的事情，把几个比较边缘的孩子托付给他，既满足了孩子做英雄的愿望，又带动了几个比较内向的孩子。而另一点则在于孟思还培养了一个底线一样的条件反射，就是按铃，一旦孩子们自我无法调节，就需要按铃或者开讨论会解决问题。
　　这样一套自己解决大部分问题，每个孩子都能找到自己定位的班级环境建立起来有着相当多好处，不仅仅利于教师管理，关键是这样可以让孩子们相互有更多交流。为了解决许多遇到的事情，孩子们必须在玩耍之外与不同的同学讨论更原则性的问题，为了达成某个目的相互辩论双方都做出可以接受的妥协，这一切都需要他们锻炼出所谓的“交流”的能力，而这种交流的增多也锻炼了他们的语言系统和思维能力。在整个尝试的过程中，孟思隐约感觉到这套做法似乎有着比她原本所想更有益的优势，在这种将班级有意识培养成社会环境的过程中，她似乎可以依靠自己完成一种她目前所在幼儿园原本并不能完成的儿童“个性化”培育的训练。
　　——当然，这样做是不是真的有效果，还需要更多时间来验证。
　　目前，为了调动起孩子对于一个陌生事物的兴趣，孟思必须得难得充个电，难得拿出饱满状态来调动他们对下午课程的兴趣。
　　效果吗？
　　中午吃饭的时候赵子星又跑到三班来玩，被刘晏一脸嫌弃：“我们要学习，你这种小屁孩不要打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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