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

　　餐厅是做小碗菜的，没有面，蒋霜去后台，问厨师能不能帮忙煮一碗最简单的面。

　　厨师人好，答应后，做了一碗阳春面。

　　阳春面做法简单，碗底放葱花，生抽老抽，放半勺猪油，胡椒粉，再用面汤化开，放上面，几根青菜煎蛋点缀。

　　蒋霜端到傅也的面前。

　　傅也拿过筷子，什么也没说，低头吃起面条，蒋霜看着，恍惚间，跟以前的身影重叠。

　　就好像，他们从未分开。

　　兼职结束，蒋霜脱去工作服，傅也送她回学校。

　　起初没有说话，没有许久不见，也没有她情绪失控的发泄，平和的就像是，一个很久的朋友来看望自己。

　　夏日校园里，学生进进出出，洋溢着青春朝气。

　　傅也第一次来，却并不陌生，这里，他早已通过照片看过上百次，知道她等校车的站点，她每天会在那，穿着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她上体育课的操场，下午上课，会有一片可供抵抗烈日的树影，她宿舍前有一条栽满银杏的小路……

　　他没来过，却像是来过数百遍。

　　两人，怎么说也要一起坐下来吃顿饭。

　　蒋霜回宿舍拿东西，洗了把冷水脸，她看着镜子里的人，眼神怔忪，素面朝天，到肩的长发全扎向脑后。
　　大脑像是被麻痹，从傅也出现那刻，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她拍下脸，拿包出门。

　　傅也等在楼下，看见蒋霜出来，仍然是那一套，白色T恤跟牛仔长裤。

　　选的餐厅在学校附近，一家烤肉店，还没正式到吃饭的时间，还有位置，她选靠角落的位置，两人坐下，不断有学生再进来，点单的功夫，烤肉店已经坐满。

　　本来还冷清的氛围，变得人声鼎沸。

　　蒋霜曾经在烤肉店兼职过，她拿过夹子，烤起来驾轻就熟。

　　没烤两块肉，夹子被傅也拿过去，嫌弃她烤得不够好，他三两下在烤盘上放满肉，剪出的肉挺大一块，多数都进蒋霜的盘子里。

　　“瘦成什么样？”

　　烤盘上因滋出的油冒出烟来，他皱眉眯着眼，继续烤肉。

　　烤得差不多，傅也数落般地问她：“做那么多兼职，有时间读书吗？”

　　“很缺钱吗？给你的不知道用，衣服也不知道给自己买。”

　　“没吃饭吗，全身就剩俩骨头。”

　　“……”

　　傅也靠在椅子上，没来由的生气，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开始，想象里，她不是这个样子，她应该享有同龄人权利，穿漂亮衣服，跟朋友聚餐，课后去看新上映的电影，谈人生谈理想，而不是困在一家餐厅里，给人端盘子洗碗。

　　她为什么要做这些，她怎么能做这些？

　　傅也一句一句挑剔，砸在蒋霜的心上。

　　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
　　看见他的那一刻没掉，听他说话没有，但是现在就是止不住。

　　就好像手术过后，麻药的劲过去，痛意才复苏，她难受，胸腔如堵，难以呼吸。

　　周围有人在看，但她已经不在意，其他人会怎么想，早已无所谓。

　　傅也同样也不好受。
　　但他板着脸，他想说很多话，来时火车上一直在想，到现在就剩一句。

　　傅也说：“蒋霜，你到底在犟什么？”

　　到底在犟什么，都已经走到这里，为什么要回头，他有什么好的，值得她记这么久？以她现在的条件，找到的，个个都比过他。
　　为什么不用他给的钱，他心甘情愿，她不会不懂。

　　蒋霜抹掉一边脸的眼泪，垂眼：“我没有在犟。”

　　她抬头，抽下鼻子，“那你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按照你的想法来，你就一定是对的吗？”
　　“你就敢肯定，你没有后悔过吗？这么多天，一次也没有吗？”

　　“没有。”

　　“骗子。”

　　如果没有，为什么会来？

　　傅也没有反驳，他抽出纸巾，给她擦脸，动作不算温情，即便他刻意放轻，还是显得有些粗暴。

　　擦到最后，泪水透过纸巾，沾湿到他手指，他僵着手臂，想扯唇笑，没笑出来，他凝视她婆娑湿润的泪眼，心脏软得一塌糊涂。

　　“对不起。”

　　蒋霜走后，燥热的夏天尚未结束。
　　他仍然睡在地上，里面的东西都没动，保持原样，就好像她还没走，还睡在里面，等一大早，她出来，怕吵到他，轻手轻脚地快速溜进洗手间洗漱。

　　但到早上，他就会知道，她不会再从里面出来，也不会爬上面包车的副驾，从窗户探出脑袋，催他该走了。

　　习惯一个人的存在，接受一个人不在很难。

　　有次谈了个大单，做下来能赚不少。
　　傅也心潮澎湃，第一时间转头，想要跟她分享。

　　回头空荡荡，没有蒋霜。
　　那时候他才想到，她早就不在这里，她坐在大学的教室，身边，是跟她一样的优秀学生。

　　吃过饭，傅也送蒋霜回宿舍。
　　他住在学校附近的酒店，送她进去，他再出来。

　　一直送到宿舍楼底。
　　路灯照出昏黄的光线，飞蛾追寻着光源，乐此不疲地扑过去。

　　“明天还能看见你吗？”蒋霜站定，抿唇谨慎地问。

　　傅也目光静谧：“为什么不能？”
　　他在这里，出现在她面前，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屈从，屈从她，屈从真心。

　　蒋霜放心地笑了：“明天见。”

　　“明天见。”

　　蒋霜回宿舍，室友以为她兼职，没问她为什么晚归，剩下的三个已经洗完，等蒋霜抱着衣服洗完出来，室友已经躺床上玩手机。

　　她看到手机，傅也发来的消息，他已经回酒店，问明天她有没有课。

　　“只早上有一节课，十点结束。”

　　“好，等你上完课，”片刻后又发来一条信息：“明天就交给蒋同学了。”

　　蒋霜扣上手机。
　　她在这里上了快两年大学，论熟悉程度，肯定比傅也强，但是明天做什么去哪玩，她一头雾水，她时间被各种兼职填满，对玩什么不清楚。

　　平静片刻，她回身，目光落在室友身上，问：“我想问一下，市内有哪些地方好玩？”

　　“好玩的？”

　　室友三个不约而同停下刷手机的动作，从床上坐起来，看向底下的蒋霜。

　　“你要跟谁去玩？”室友问。

　　“……朋友。”蒋霜被她们盯得不自然，含糊其辞。

　　室友眯着眼，审问语气：“什么朋友？”

　　“……普通朋友。”她感觉自己真像犯人，不自觉地做了个吞咽动作。

　　不知道是谁先冷笑一声。
　　跟着室友靠着第六感直接问：“是你那位前男友？”

　　“……”

　　蒋霜不觉得自己有那么明显，她咬下唇，在三双直勾勾视线下，承认般地点头。

　　“什么情况啊？你们和好了？”
　　“算是。”

　　“老天爷，你们竟然还有后续！”

　　三个齐声喊出声，八卦溢于言表，晚上开场宿舍小会，一人一句，盘问着蒋霜事情的来龙去脉，蒋霜平躺着，黑暗里的目光明亮，她多了些表达欲，第一次提到她跟傅也的事。

　　语言能表达有限，她也在短时间里，回顾他们从认识到现在经历的种种。

　　听完，室友沉寂半分钟，对前男友的形象有所改观。

　　话题才回到开始的那个问题——去哪玩？

　　几个人讨论过后，一致认同，情侣约会，首选是游乐园，肾上腺激素飙升，不可避免的肢体接触，有利于迅速拉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蒋霜没有异议，选择去游乐园。

　　第二天早课上完，她放下书，准备出门时，被室友叫住。

　　“需要带什么吗？”蒋霜问。

　　“你打算就这样出去？”

　　蒋霜点头。

　　“姐，你是去约会，不是去兼职，”室友将她拉回来，摁在椅子上坐下，说什么也要给她化妆，没衣服就从她们衣柜里拿，短T恤加短裙在她身前比划，镜子里那张脸清冷漂亮，没给蒋霜套上，就被她委婉拒绝。

　　“你质疑我们的水平？”

　　蒋霜笑笑：“是我怕会不自然。”
　　她对化妆搭配一窍不通，打扮漂亮不是不好，是不习惯。如果可以，她想就以现在的样子见面，还是以前那个蒋霜，跟他挤在出租屋面包车里，买杯奶茶都会窘迫的姑娘，她走再远，本质还是那个她。

　　室友了然，也没有坚持。

　　“确实不用化，现在就很漂亮嘛，去吧，把他一把拿下。”

　　“好，我努力。”蒋霜故作认真地点头。

　　两人都是第一次去游乐园，从门口的窗口买票入场，眼前景象如画卷般展开，与从影视剧里看来的为数不多的绰约印象对比，过山车，海盗船，大摆锤，旋转木马以及摩天轮……他们在其中穿梭，像两只迷路的蝴蝶。

　　“敢玩吗？”傅也问的海盗船。

　　蒋霜仰头去看，海盗船来回摇摆，几乎到一百八十度，上空传来游客刺激尖叫声。

　　她不知道，抱着试试的心态点头：“敢吧。”

　　两人排队，等上面那波人下来，工作人员打开入口，让他们找位置坐下。

　　害怕吗？还是会有一点吧，对于未知的恐惧，还有激动。

　　海盗船开始动起来时，她条件反射去看傅也，他变了，也没变，下颚线条紧绷着，高挺鼻梁，睫毛黑长，气质沉定更加成熟。

　　他偏过头看她，海盗船荡到高空，他扯下唇，说话声被后面的尖叫声掩盖掉，他舍弃掉声音，打手语问她：怕吗？

　　蒋霜摆晃着手，拍下胸膛。
　　不怕。

　　几年没手语交流过，一些基础的还是没能忘掉。

　　傅也于沉默中笑了。

　　海盗船开始回落，失重的感觉随之而来，好似魂魄分离，心脏从胸腔里跳脱出去，晕眩恶心不适感统统袭来，她咬紧唇，试图独自承受。

　　开始，摇摆只是小幅度，一个来回后一点点增加高度。

　　升到最高空，迅速往回摆。

　　手不受控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反应不及前，傅也握住她的手，用力攥住，力道大的像是将她将要逃离灵魂也一并拽回来。

　　“啊！”
　　蒋霜张开嘴，再也不掩饰地喊出声。

　　她并不是叫得最大声的，声音很快被此起彼伏的呐喊淹没，不用在意其他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情绪，她才觉得畅快。

　　傅也笑，强风将额前的头发全往后吹。

　　蒋霜得了玩刺激项目时的乐趣，拉着傅也去玩过山车，她不必吝啬喊叫，也不必在乎其他人怎么看自己，而没当那时候，傅也都会握紧她的手，随她怎么喊。

　　她很久都没这么放纵过。

　　因为工作日的原因，园里的人并不多，他们将项目玩了个遍。

　　到晚上，按照游乐园里广播通知，在广场上会有灯光烟花秀，八点半开始，通知游客可以前往，找最佳位置观看。

　　蒋霜仍有兴致，往广场方向走。

　　傅也握住她的手，从过山车之后，他先从座椅里出来，伸出手，牵着她出来，手握住就没放下，自然而然地牵过后半场。

　　广场那，有个铁塔造型，上去的楼梯窄小，供一个人上下。

　　有游客上去，但通常都是在下两层，找个不错的观景位置就停下，蒋霜好奇上去，到塔顶，仅可容纳两三个人，低头看去，底下如移动黑点。

　　八点半，烟花准时燃起，灯光变幻，增加这次演出的瑰丽梦幻。

　　十八岁之前，蒋霜形容自己的人生，会选择暗淡的灰色，灰扑扑的，是她的底色，因此她不做梦，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她站在这里，跟傅也一起，亲眼看到这世界的五彩斑斓。

　　那两个说想走出去的孩子，最终得偿所愿，故事的结尾，是圆满的童话。

　　“蒋霜。”
　　傅也叫她，她偏过头，看着他靠近，唇碰上唇。

　　世界像是被摁下静音键，时间也被降下速度，反应都要慢半拍，这个吻过于生涩，一如几年前的那个吻，唇瓣柔软，依偎地贴着，他们交换气息，像是靠近的两只毛茸茸小狗，鼻尖湿润温暖。

　　直到分开，世界重新有了声音。

　　她回过头，一束束新的烟花升空绽放，每一束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的色彩。

　　傅也揽着她的肩，体温交换，共享此时此刻。

　　也许山鸟与鱼不同路。

　　但总会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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