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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时出去过?
也不知梆子打了几声,华年拖着眼袋,扶着栖岩在街上散步消化。晚饭是容屿打包回来的桂花糯米团,他的心意,整整六个,栖岩便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全都吃了。吃下去那半刻倒是相安无事,后来又喝了几盏茶,胃却倾然罢工了。茶水发米,还未消化的糯米就跟滚起来的雪球一样,撑开胃的角角落落,本来平坦的肚子,登时胀得跟身怀六甲了一般隆重。
华年在一旁又是急又是怕,叫上丁竹,带着撑得面色发紫的栖岩在街上转悠了半个时辰,可惜到了夜里,她也依旧睡不下,丁竹才不得已连夜通传了大夫。大夫开了些药,栖岩才勉强睡了过去。隔日醒来,容屿已然用过午膳了。
他道:“你同意昭告婚事后,我便同王叔们商议了,不日坊间就见你手扶肚子,支着腰满街晃悠。我嘴巴说破了,他们也不相信你只是吃多了,吵着要我带你入宫,说想见一见你。”
栖岩睁着一张睡脸:“见我干嘛,让我解释我为什么贪嘴?是不是届时还要贴张王榜,澄清天下,我那日真的是在散步消食?”
“婚书若昭告天下,你便要叫回誉衍,段栖岩住得宫外,誉衍却住不得。”他头微微转了一下,神色正经,“有孕没孕不重要,重要的是玉衾侯之女身份的真假,永世公主消失了那么久,谁不想一睹真容,辨一辨真假?”
说完,见她还困,他起身离开,体贴地替栖岩关上门,想让她再睡会。栖岩倏地叫住他:“容访落。”
他手停下,抬眼等候她的下文。
“其实我对即将要面对的,根本一无所知。我千里迢迢跑来找你、答应与你成婚,不是因为想做什么世子妃,更不是为了被称一句‘公主’,而是,也只是,因为我对你有情意。为了它,我可以草率大意地住进陌生的宫殿,可以不去计较得失,但不代表未来的日子,我会沉默不语,任人摆布。如果你介意……那么我给你机会反悔。”
容屿神色一顿,半晌后,笑了笑:“我明白。”
几日后,栖岩应邀入宫。
容屿同她一车,端坐一边,贝扇有一下没一下打在手心,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发髻端束,是她该想到的贵胄之态。容屿看着栖岩:“生气了吗?”
栖岩抬眼。
她中了水令,躺床上昏睡的那半年,朝国宫闱倏发噩耗,“国主”大去,郑国国主杨徽便挑着朝国忙得一团糟的当口,挥兵东至。杨徽和容屿这场仗打了七八百里,战火顺着东风,烧干了朝国、郑国边郡数城。容屿不得已撂下安阳诸事,领兵亲征,四个月后,在尸骨遍野、寸草不生的庐阳,将杨徽一脚踹回了湘江对岸。
九州战乱不是一日之寒,但凡有双眼睛的人,都看得清皇族大势已去,如今有些抱负的人,若未附朝国,便都一路西去,在绵延山川之中,投靠了楚王这棵大树。只有杨徽,身上流着家国大义的血,以身试法,用郑国铮铮铁骨,离离血肉,替早就不再东张西望的九州百姓,探了一探板上钉钉的厚度。
好在杨徽脑子里还有些民生大计的良知良能,没被一腔思潮腾涌悉数淹了,见容屿都大开安阳城门,替他接纳了不计其数的庐阳难民,才终于想起君轻民重的道理,送上东郡六城,息了战事,坐回王座上,从长计议。
随着东郡六城而来,还有位和亲公主,是杨徽的妹妹,邺平公主杨姒。或者说,是玉阙的双胞胎姐姐——从容屿口里得知,玉阙大名杨璟,是郑国的霁平公主,和杨姒、杨徽都是先王后嫡出。而杨姒是郑国首屈一指的嫡长公主,容屿倘若不娶,九州便又要来一阵风急浪高。
就在世子身陷囹圄,进退两难之时,老天却雪中送炭地送来了那正应远在江湖之外、恰好痴心相对,自称与世子情深缘浅的的永世公主。于是容世子又一次将难题面缚衔璧了。永世公主是玉衾侯独女,爵位当嫁妆,便是继承王位也绰绰有余,更别说挤走一个姗姗来迟的邺平公主。
于是当容世子布告天下玉衾候临终前亲笔写下的,那一纸婚书之时,全九州除了陆子舆都吓了一跳——原来说书人嘴里,也不全是舌根。
消息顺着雪水,融进了江河湖海里,飘到郑国永鄞,听说将杨徽生生气出了一阵伤寒。
她不相信容屿是可以用一晚的时间,让自己爱上一个人的人,于是同样一纸婚约,容屿宁愿食言而肥地重新把誉恒的许婚搬了回来,也不愿顺势而为,不费力气的娶那位邺平,那么,栖岩猜,容屿与郑国,应该是有什么无法撼动的仇恨,而他这句“生气了吗”,大概问得就是利用她来婉退郑婚这件事。
她道:“生过。”
的确是实话。
马车一路畅通,直至重华宫,容屿领着栖岩往前走。
栖岩的话没有说完,他知道——他比想象中还要了解她,栖岩将一部分自己呈在他眼前,却又替自己保留了一部分,那部分的她,坚定又勇敢,敢做一个决定,也敢为这个决定接纳后果。
容屿那些的王叔贵胄,素日都只管缩着脑袋享福,关心自个阖府一亩三分地的荣辱。一旦遇些风雪,便跟冬眠似的不吭声,一股脑忘了自己也姓容这件事,只有耍威风时,才又将姓’容’这件事情,从善如流地掏出来。如今纷乱时局适逢暂稳,他们又纷纷从龟壳里探出了脑袋,大摇大摆地站上了重华宫。
容屿带栖岩落了座。
容琛有三个兄弟,两个姐妹,其中一位更是嫁去了南凉,那代也算是人丁兴旺,到了容屿这代,便只有他孤零零一脉了,他若有半点差池,单薄的朝国王族便没有后路,是以他的婚事不能一人做主。栖岩坐在殿上,任千万道目光利刃似的刮着,像是要先刮出她的五脏六腑,再瞧瞧是否流着誉家的骨血。梁臻这块肉,容家吃的不算稳,如今只有添了她这块柴,他们才能算是高枕无忧。
容屿不着痕迹地站在栖岩身前,替她挡去了七七八八,他摆了摆手:“如今公主也入了宫,闲言碎语也该绝了,若再叫本君听见诋毁公主清誉之言,定会严惩。”
其一叔伯上前,拱手道:“殿下,先朝王崩逝已有数月,朝国内忧外患不歇,望殿下大局为上,择日即位。”而后,不论品级,便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本来满堂雪鬓霜鬟的老头子,霎时只剩乌泱泱的官帽了。
容屿面色未动,第一次没有推诿。早料到有这么一出,他身后一人出列,朗声道:“如今郑国按甲休兵,朝国食饥息劳,天平地成,事皆有翼翼,传礼监呈,世子大婚,便登庸即位。”
那人话毕,殿前许许人头,霎时跪成了一片。容屿眼平眸正,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在“老朝王”闭眼九个月后,堵上了那些没日没夜说着“上应天命,下从民心”的悠悠众口。
容屿那些叔伯走的不容易,耳提面命着朝国社稷,谆谆教诲着世族繁荣,好似容氏兴衰成败,只与容访落一人有关,黎民生计都系在他容访落一人的脊骨上,扛着芸芸百姓渡过荆棘满途的泥泞世道,也只是他一人之责。而他们,乘凉避日之时,也不忘厚着脸皮,叮咛头顶那替他们遮风挡雨的大树,千万要再接再厉啊。
这境况,即不即位有什么区别?
等他们长篇大论完,这未来一年的职责,俨然悉数打发了,才满意地陆续离去,恢胎旷荡的大殿一时无声无息。待众人散干净,容屿站在殿前,屏退了左右,丁竹也自行离了开,转身之前,还不忘贴心地命人合上殿门。
殿门内暗了下来,见当下无人,栖岩卸下宛如千斤重的碧冠,卸到一半,蓦然盯着一处,发起呆来。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道:“你以后,或许永远出不去了。”
“以后?”他不假思索,“我何时出去过?”
栖岩一顿。
今日他的心扉似乎开的容易,只听他轻不可闻地开口:“二十二年前,萧国横渡黄河来犯,天堑本易守难攻,谁料父亲的密旨不知在何处走漏了风声,叫萧国洞悉了所有兵防部署,一夜之间,前线一溃千里,萧国如入无人之境,连下八城,烧杀抢掠,百姓也无一放过。父亲连连败退,退至敝州,不过十日,十万将士,剩了不到一半。父亲夙夜难安,昼夜不分地重新布防,连连葬送了数名参谋,才勉强将战火横截在敝州城外。可惜,那片大地上,血肉做的士兵,到头来只剩了尸骨。后来,父亲铩羽回朝,受尽攻讦,便一病不起了,熬到在我七岁那年,世间便再无朗风世子,”
“以前觉得他是因病而亡,”容屿目光浅浅落在浮着灰尘的光柱上,微顿片刻,极快收尾道,“后来才晓得不是,罪魁祸首,是这食人骨血的重担。”
屋外亮眼的日头倏地被云遮住,殿前暗了下来,容屿被迫收回了目光。他面无表情,实则十分平常的站着,可在栖岩眼里,却是孤零零的。
他像是来了兴致,声音十分轻,又说道:“十六岁那年,朝王下诏,使令我清点北郊三千骑兵,南下广陵剿匪。次日我顺江而下,远在南地,萧国便开始使些小打小闹的手段,搅得北边鸡犬不宁。我虽相隔千里,分身乏术,可骤然想起父君之死,一腔赫怒,便带着精锐,连夜北上。”
“十五日后,我站在城墙上,得意地看着萧兵落荒而逃,刚松了一口气,”说到这里,他声音缓缓一滞,“却接到告文,说因闻我连夜撤兵,广陵无人,悍匪恼羞成怒,将奋足局,连夜屠杀广陵城郊两个村子,片甲未留。”
栖岩手一抖。
“我连夜折返广陵。城郊适逢大雪,我站在雪幕里,看着一地冤魂,那滋味,是老天毫不客气地也叫我尝了尝父亲身处敝州之时的悔恨。栖岩,从前是父亲,如今是我,从娘胎到坟墓,哪里来的‘出去’二字?”他声音淡淡如常,却又似用尽了口舌,才将自己这段陈年旧事,一鼓作气地吐了出来。
他吃过败仗,也欠过血债,也有算不准的时候。可世人不记得。他们自顾不暇地站在他身后,视他为步雪履穿、披头跣足时,力挽狂澜之人,盼他为九州敝乱,战火纷飞时,那安黔首、平天下之人,却忘了他自始至终,不过肉体凡胎,也是一介常人而已。
容屿背对着栖岩,下一刻,只觉得周身一暖,后背被人轻轻抱住。栖岩个子比容屿差了不少,抱起来也有些费劲,容屿低头望着面前勾得费力的手,望出了神,半晌后,轻轻一拍:“都过去了,我没事。”
“我知道你没事,”栖岩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同我说这些。”
连容屿自己也没察觉,有那么一刻,他好似回到了可以畅所欲言的年纪。
“既然要成婚了,”他掰下她的手,却没松开,“有些事,假若你愿意听,我以后慢慢告诉你。”
栖岩想了想,说道:“有些事情,即便你不说,我也猜的出一二,所以,你想说便说,不想说就只需顾着自己的感受。”
容屿蓦地一笑:“是吗?你猜出什么了?”
栖岩挑眉,状似无意:“如今朝国纵横九州,看着旱逢敌手,可容家仅你一脉,你若倒下,偌大朝国便如探囊取物,杨徽看着处在下风,实则野心不凡,即便没有我,你也不会娶杨姒,对吗?”
“即便如此,”容屿神色忽然十分认真,“你也愿意成这婚吗?”
堂前用仅剩的光,勾着栖岩微微仰起的侧脸。她不当回事地对上他的目光,耳畔落针可辨,好似连天色都在等她的下文。听完问题,她浅浅笑了,笑容里有澄净,有倔强,有她从不宣于口的坚持:“所以你觉得,是我吃亏上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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