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时歇

　　敏嫔有孕的消息是三月传出来的，皇帝大喜，当即指派贤妃好生照料。前朝的事儿令月不清楚，但近几回侍寝的时候看皇帝眉头舒展，便知道应当算是顺利。敏嫔有孕之后，令月侍寝次数越发多，大有独占鳌头之势。一方面，皇帝要刻意把令月捧成宠妃；另一方面，令月算是自己人，说话行动都自在不少。
　　皇帝一向简言，给后宫妃嫔的印象大多是温和，但在令月面前能稍稍释放自己毒舌的本性（从令月看来），这点子自在已叫皇帝满意极了。

　　令月得宠，太后自然没有不高兴的，叫苏佳姑姑亲自送来太医院的坐胎药方，嘱咐令月每三日吃一副。然后惠妃也送了好些礼品来贺令月得宠，令月言语恭敬极了，对来送东西的紫苏格外客气，打赏自是不说，还叫沉香送到延禧宫门口。卓晴也为令月开心，因为这样就没人敢像庆妃那样欺负她了。
　　大概唯一犯愁的就是内务府。
　　先前皇帝故意搞那一出，内务府揣度意思，以为皇帝是跟太后打擂台，令月就是个以后不会再得宠的炮灰，成了宫里的笑料，庆嫔这么欺负她皇帝都没管。谁能想到仅仅过了个年，令月就逐渐受宠起来，在敏嫔有孕后更是一枝独秀。
　　尤其是，先前饮食上略怠慢了些，卓晴便管了令月的饭，内务府乐得少桩差事，也就没管。可如今还叫令月跟着卓晴吃饭，岂不是打内务府的脸么？万一哪天皇帝知道了，内务府少不了一顿敲打。
　　膳房总管李东瑞求到赵全才那儿，赵全才也不知道出了个什么主意，第二天就领着个年轻的小太监去了令月那儿，说他怠慢了延禧宫的差事特来请罪云云，令月不过一笑，并未急着计较，还是跟着卓晴吃饭。
　　但到了月底，碧落领回来的月例银子多了好些，据说御膳房把贵人位的粮米折了部分现。

　　沉香在一边给令月捏腿，因为最近伴驾多起来时常出门走动，难免腿有些累，令月扫了一眼碧落取的银子，笑着摇头，“这些人的心思真是……沉香，你怎么看？”
　　沉香言简意赅，“奴才觉着，多少有些没规矩了。”
　　“是啊，不过他们倒也聪明，我拿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自然不好说什么了。”令月随手取过边上一把团扇，轻轻摇着，“马上也要进园子了，你们俩自然是要跟着去的，再带上若栀和若柳罢，另外两个并祝敏留下看家。今年好像热得很早呢……弄得我整日倦怠得很……”

　　今年的令月不同了，再不是跟着太后住在万方安和旁边的杏花春馆，反倒住到去年庆妃住的坦坦荡荡去。令月不禁唏嘘，短短一年，人世已变。
　　因跟卓晴关系好，这回皇帝开恩，连卓晴一并带去了园子，她第一回来，兴奋得跟什么似的，整日歇不住闹着出去玩儿，要不然就是等令月不伴驾的时候赖在坦坦荡荡。不过皇帝若是要来，她倒总是避开。
　　除此之外，来了圆明园，皇帝也许她不学官话，好好歇息些时日。没了规矩束缚，卓晴玩儿得更疯了，很快就跟昕贵人认识了，顺带又跟昕贵人交好的芳常在熟络起来，领着来坦坦荡荡坐了一回。这两人是汉人出身，平素家里规矩多，宫中满蒙嫔妃也少与之结交，这下跟卓晴倒是投契。卓晴又一向是个没规矩的，带着她俩出去放风筝、乘船游湖，整日闲不住。令月常常侍寝，没空陪着卓晴，倒也由她疯去。

　　这一日刚到九洲清晏，便迎头撞上敏嫔，她似是刚从里头出来。见了令月，也笑得温柔，“妹妹来了。”
　　如今敏嫔有孕，贵重得很，令月自然不敢冲撞，急忙恭谨行礼，“嫔妾给敏嫔娘娘请安。”
　　敏嫔挥了挥手并不端什么架子，“妹妹快起身罢。”待令月站直了，她才道，“我有两句闲话，妹妹可愿一听？”
　　“娘娘请讲。”
　　“听闻肃嫔活泼，皇上太后素来宽容，可如今进了园子，还领着别的嫔妃如此……万岁爷想来不会在意这点子小事，可若传到太后耳朵里头，只怕对肃嫔妹妹印象更不好了。你同肃嫔住在一处，相交甚好，若能相劝一二，岂不是好事？”敏嫔眼光拂过令月略惊讶的面庞，转头看了看天色，微微一笑，“昨日昕贵人的风筝断了线，去找的时候，似是不小心折了太后等着要瞧的一株姚黄牡丹，幸而花房有多培育的几盆替了上去，念着肃嫔和妹妹如今的荣宠，把此事遮掩了下来。”

　　令月心中一惊，这事儿没听卓晴说过，只怕她也当是个小事不值当提，更别说昕贵人和芳常在了。可敏嫔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细想，令月先屈膝道，“谢娘娘提点。”
　　敏嫔虚扶一把，柔声道，“不过一两句闲话，不必言谢。”后头太监们慢悠悠抬来了步辇，想来是皇帝赏的。令月屈膝恭送，看着敏嫔上了步辇，回自己住所去了。

　　走进九洲清晏一路上令月都在思索，这一副神色落到皇帝眼中，他嗤笑一声，“想什么如此入迷？”
　　令月这才反应过来跪下请安，“臣妾给万岁爷请安。”待皇帝抬手，自己才站起身来，“方才在门口遇见敏嫔娘娘，瞧着气色很是不错，想来……会有福气。”
　　皇帝一笑，“怎么？等着给你挪位子？”
　　令月露出狗腿子笑容，“瞧您说的……臣妾是希望后宫姐妹能为万岁爷开枝散叶。”
　　“你知道就好。”皇帝笑容收敛了三分，“敏嫔生产之前，朕希望后宫平静，你明白朕的意思？”
　　“是。”令月立即答应下来，看样子，皇帝是要保住敏嫔这胎了，同时又想让自己转移注意力，若真有人不客气，便是自己出来挡挡灾也好。
　　自己这辈子就是个挡箭牌的命。

　　不过……令月想起敏嫔的话，眼珠子一转，“臣妾自然尽心，不敢邀功，但求万岁爷一个恩典可好？”
　　皇帝看着令月狐狸一般的狡黠的目光，轻哼一声，“你倒是不吃亏。说罢。”
　　令月想了想，“肃嫔头回进园子，若有行为有失之处，还请万岁爷宽宥些许。”
　　皇帝目光不动，“朕一向宽宥于她。”皇帝顿了顿，“朕答应你……你同肃嫔虽好，却也不能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待令月伺候皇帝用膳之后，皇帝道乏了没叫她侍寝，便送她回去。令月走后，王秉忠领着个小太监进来回了几句话，待打发他出去了，再上前问道，“万岁爷可要这会子沐浴更衣？”
　　皇帝点了点头，一面站起身一面看向王秉忠，“你当初说的倒是对的，该叫她迁出延禧宫。”
　　王秉忠试探着道，“奴才愚见，肃嫔娘娘与宜贵人交好，似是不影响大局？”
　　皇帝任由王秉忠给自己取下玉带，眼中精光微露，“交好？后宫妃嫔若能交好，还要朕做什么？朕，又还能做什么？”
　　王秉忠有些明白过来，正跪着给皇帝脱靴子，只听头顶传来一声，“……明儿朕先陪敏嫔用膳，然后叫令月来侍寝。”

　　王秉忠一怔，旋即道，“您不是说，要陪惠妃娘娘用膳么？”
　　皇帝没有回答，只扫了一眼王秉忠，接着吩咐，“……不必特意知会惠妃，等明儿惠妃打发人来问你再回。知道该怎么说罢？”
　　王秉忠明白过来，只是，好端端的给敏嫔招什么眼呢？这万岁爷如此重用敏嫔阿玛，又是铁了心要扶持她，只是现在就这么做，未免有些着急。
　　王秉忠刚答应下来，就听皇帝轻轻摇了摇头，淡淡道，“……敏嫔这封号真是恰如其分，有几分聪敏，只是如此伶俐，倒不知叶赫那拉氏怎么想。贤妃，敏嫔，一个二个，都不中用啊……待回銮之后，你安排件事……”

　　令月回了坦坦荡荡，觉得有些累了，沐浴更衣之后见天色渐晚，便问，“卓晴呢？昨儿不还说要来跟我一起吃夜宵么？”
　　碧落道，“冰溜子来过了，说肃嫔娘娘玩儿累了，今晚就不来了。”
　　“哦？”令月心里闪过一丝失落，面上却如常，“她们今天又做什么去了？”
　　碧落捂着嘴笑，“也不知肃嫔娘娘哪里来那么多点子，今儿玩什么藏宝，每人各自藏一件东西在圆明园里头，然后给出线索，谁先找着算谁的。肃嫔娘娘一个人找着了她们二人的宝贝，但肃嫔娘娘藏的镯子叫昕贵人找到了呢。冰溜子说，肃嫔娘娘玩儿疯了，还跑进林子里找，不小心摔一跤弄得一身泥，哈哈哈……”
　　碧落说得高兴，可一想起敏嫔的提醒，令月便觉得不妥当，便道，“明儿早你亲自去碧桐书院，叫卓晴过来，我有话同她说。”

　　不过，第二日令月起身许久，还没等到卓晴，倒是碧桐书院打发人来，说卓晴还未起身，晚些再来，令月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快近午时，外头才有人通传说卓晴来了。她打着哈欠坐下，“……昨儿跑了大半个园子累死我了，予婵给我画的图故意错了好几个地方，找了大半天……令月，可惜你不在，要是咱一块儿玩儿就好了。欸，你叫我过来要说啥呀？”
　　予婵是昕贵人闺名，之前听卓晴提过一次，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关系就好到直呼闺名了。令月心里有些发酸，可又不知怎么说，只得板起脸道，“我问你，前两天你带着昕贵人和芳常在，去放风筝，折了花房的牡丹是不是？”

　　卓晴点点头，顺手拿起桌上点心吃起来，“那咋了？”
　　“那花是太后要瞧的，幸好花房有多的替了上去，不然太后知道了定要罚你们的。”卓晴这不以为意的态度让令月颇为无奈，“在园子里虽然没宫里规矩多，但也不能太过了，你们即便是一块儿玩儿，也不能太放肆了，免得招来祸事。”
　　“嗯嗯，知道了知道了……”卓晴一面吃着点心含混不清地答应一面挥挥手。
　　见她自己这般不上心，令月顿时心里有些不舒坦，然而却不知道说什么，索性住了嘴，干脆一句话不说了。

　　卓晴吃完点心干脆地拍了拍手，又接过碧落的茶喝起来，一面道，“叫我过来就为这个事呀？你吓死我了，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你放心好了，肯定不会出事的。我们过几天还打算去游湖呢，园子里这湖太大了，没准儿还能摘莲藕，这些江南的玩意儿我还没见过呢……”
　　令月觉得自己的好心白白浪费了，心里委屈得很，沉下脸的同时搁下手里的扇子，发出不大不小一声动静，卓晴这才发觉令月不高兴，忙问，“咋了？”
　　“不咋，怪我自己多嘴。”令月气得口音都变了，但说完了，又想卓晴是个小孩子心性，恐这话说得太重，忍不住抬头看她。
　　不过卓晴倒也明白过来，急忙坐到令月身边，攥着令月的手跟个牛皮糖似的，“唉呀我错了，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嘛，我会注意的，我保证……”

　　卓晴把令月倒是很快哄好了，不过没多久，芳常在那儿打发人来请卓晴过去玩儿，还问令月去不去，令月推说乏了，卓晴又一溜烟儿跑了。
　　令月睡了午觉起来，还是有些闷闷的，沉香似是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小主……其实不必提醒肃嫔娘娘的。她出身高贵，皇上一向纵容，便是真闯出祸事，看在漠河王爷的面子上，难道还真能伤了性命不成？”
　　“我知道。”令月垂下眼帘，“或许，保康的事让我心里一直有遗憾，让我觉着自己没做好姐姐，才对卓晴如此上心。况且，我提醒她虽不是本分，却是朋友的情分。”
　　从前自己过的日子，从来没人真心待自己好，所以也不需要自己去为别人操心什么。姑爸爸虽好，但熬成了精怪，不会像卓晴那样需要自己操心周全。如今有了这样一个人，牵动自己的情绪，令月也不知是好是坏。原来朋友之间，也是会吃醋的。

　　沉香看出令月微微的嫉妒委屈，只作不觉，轻轻点了点头，也不愿扯出令月的伤心往事，便换了个话头，“……只是不知敏嫔娘娘跟您说这个做什么。既然花房有心掩下，却还能叫她知道，想来她在宫里的消息也很灵通。”
　　“宫里哪个消息不灵通了？更何况她得宠，阿玛又得用，出身又好。”令月摇了摇头，“敏嫔卖这个好，我且收着罢。我觉着，她倒像个爱憎分明之人，对庆妃毫不容情，但对旁的人，倒是十分温和，并未仗着身孕摆什么架子。”令月想起皇帝的意思，又添上一句，“想来，她是有福气的。咱们别与她交恶就是了。”
　　说起来，皇帝对庆妃和敏嫔真是不同。当初庆妃有孕，便让自己三番五次挑衅，还故意施恩，叫庆妃嫉妒，忍不住出手，再通过落水一事把瓜尔佳氏连根刨了，连最后惠妃动手都没拦着。而敏嫔，有孕之后，也未多宠幸旁人，时常去陪着用膳，又暗示自己要护着敏嫔。
　　果然，皇帝的喜恶真能让命运大不同啊……
　　正想着，若柳通传敬事房佟安来了，只见他满面笑容跪下磕了头，高声道，“万岁爷点名，今夜又是宜贵人侍寝！恭喜贵人，贺喜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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