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高骨]同枝生

　　01
　　傍晚六点左右，旧厂街附近发生严重交通事故。
　　一辆货车忽然失控，强闯红灯后冲向了对面亮着灯出外勤的警车。
　　最前面的那辆当场掀翻，随后的两辆紧急变道，撞向了公交站牌。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厂街内未拆迁的老楼忽然着火，浓烟熏黑半边天，一时间内交通堵塞、行人拥挤，乱成了一锅粥。
　　张彪带领的小分队作为第二梯队，接到前方的情况说明，气得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想都不用想，这大概率是高启强的手笔。
　　京海几乎是在瞬间变天。
　　机车在寸步难行的拥堵中不要命地朝火源处疾驰，驾驶者戴着头盔，直直冲进火圈。
　　一个漂移，车停下了楼下。
　　是唐小虎。
　　他看着被困在二楼缓台的两人，着急地喊道，“跳下来！快点！”
　　高启盛的嘴唇发白，血流失得过快，虚弱得就快要晕倒。
　　“快，小兰！”高启盛说道，“听小虎的！”
　　“哥！”高启兰摇着头，“我不能把你…”
　　“别说了！”高启盛厉声打断她，不由分说地把她扯到身边。
　　“你听一次话，我求你！”高启盛的声音颤抖，他说，“如果你被我害死了，小兰，我死不瞑目…”
　　高启兰死死抓着他的手，眼泪噙满眼眶，“阿盛，你别…阿盛…”
　　高启盛吸吸鼻子，他一把搂过高启兰，吻上她的嘴唇。
　　满天火光，泪水是咸的。
　　高启盛一笑，轻声哄道，“小兰最听话了，是不是？”
　　紧接着，他拉开些距离，一把将高启兰推了下去。
　　“小虎！”他大喊，“快！”
　　高启兰的声音撕心裂肺。
　　“哥——”

　　02
　　原来，看着重要的人在自己面前掉下去的感受是这样的。
　　时间仿佛静止了，高启兰的下坠变成了慢动作。
　　混着呛鼻的浓烟，稀薄的空气中，高启盛似乎还闻得到她的发香。
　　小二层楼的高度不高，唐小虎稳稳地接住了高启兰。
　　她挣扎着，叫嚷着，可被唐小虎死死地压制住。
　　唐小虎永远是他们当中最靠谱的那个。
　　他按着高启兰，启动机车，带着她冲出熊熊巨火。
　　离开之前，他转过头，不忍地看了高启盛一眼。
　　高启盛轻轻一笑，忍着痛，双手合十，对着他做了个感激的手势。
　　天空被熏得乌黑，高启盛抬起头，喘息声越来越重。
　　但他忽然，有一种释怀的感觉。
　　那是一种许久未体会到的安心感。
　　他无法在高启强和高启兰之间做出选择，那不只是因为他不忍伤害任何一个，更是因为其实他早就看不清自己的心。
　　他爱高启兰，那是一种复杂的感情。
　　它不仅掺杂着兄妹、男女之间的感情，还包括着怜惜、疼爱、与自身感情的映射。
　　一两种情感，他尚且分得清楚。
　　可当所有的这些从四面八方赶来并交织在一起时，他就分不清楚了。
　　正如他对高启强的感情，那不仅仅是对兄长的崇拜与依赖，也包括着爱而不得的怨念、为爱而死的偏执。
　　他们之间纠缠了太久太久，不只是在人间的这些年，早在娘胎里，他们就早已分不开彼此。
　　而付出，是高启盛对待爱的态度。
　　他爱高启兰，所以他愿意满足她的愿望，和她恋爱，同她接吻。
　　他也爱着高启强，当这种感情注定没有结果时，他就会采取极端的以命换兄，来表达自己炙热的心意。
　　而时至今日，终于，他算得上是功德圆满。
　　他以自己的方式分别向他们展示了真心。
　　他从未感到如此轻松。

　　03
　　火势越来越大，他不再有逃生的机会。
　　他抬起头，看着这片熟悉的天空。
　　他在多少个清晨与深夜站在这里背书，看着天空，幻想能通过努力让哥哥妹妹过上好日子。
　　哥哥的眼睛不大，有些倒睫，一眨眼就磨着瞳孔，所以总是泪眼汪汪。
　　小兰越长越好看了，儿时总是蹦蹦跳跳地去喝哥哥煲的汤，次次都会被烫到。
　　如果可以，他真想和哥哥妹妹卖一辈子的鱼。
　　高启盛闭上眼睛，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今年的京海，可真冷啊。
　　可天气预报说，春天，不远了。
　　终于，他失去全身力气，跌下了楼。

　　04
　　世界变得模糊，声音尖利，随即是呼啸的风声。
　　高启盛以为自己终于死了。
　　忽然，他感到一只温暖的掌心在抚摸他的脸颊。
　　那让高启盛想起过世已久的母亲。
　　妈妈总是这样温柔地摸他的脸，笑意盈盈地给他讲故事。
　　妈妈经常告诉他，小盛，你要保护妹妹。小盛，你要帮助大哥。
　　可妈妈也会说，小盛，你要让自己开心。
　　高启盛的鼻头酸涩，他想要看一看妈妈的脸，可他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妈妈放开他的手，转身朝洁白的世界走去。
　　高启盛慌了，他追上去，想要去牵妈妈的手。
　　可她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妈妈不见了。
　　高启盛跪在了地上。
　　这就是他的报应吗，他想。
　　可缓缓，又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抬头去看，这次是高启强。
　　他眯着眼睛，对他笑着。
　　“哥！”
　　高启盛多怕他也像妈妈一样消失，死死地抓住了哥哥的手。
　　“不怕，小盛。不怕。”
　　哥哥的声音是那样温柔，他的掌心是那样温暖。
　　“就算天塌了，哥哥也会保护你的。”

　　05
　　“小盛！小盛！”
　　急促的喊声把他唤醒，高启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一台电动车上。
　　小电动车开得飞快，风声在他耳边咆哮。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宽厚的背。
　　是高启强。
　　他那不怕死的哥哥，竟然以不要命的速度，驾驶着一辆电动车。
　　怕昏迷中的高启盛跌下去，他把高启盛的双臂缠在自己的腰上，用一只手死死按着。
　　“小盛，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我求求你，小盛，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
　　高启强的声音哽咽，似是在哭。
　　高启盛难以想象，他哥是如何开着这一辆电动车在车流中飞速行驶，是如何强闯火场救他，又是如何带着他逃跑的。
　　他真是疯了，高启盛想。
　　他哥真的是疯了。
　　他有无数身手矫健、经验丰富的手下，可他偏偏自己上阵，硬生生把自己架到了最危险的境地。
　　高启盛用使得上力气的那只手臂死死环住哥哥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背，泪水润湿他的衬衫。
　　“小盛？”高启强惊喜道，“小盛，你醒了！”
　　“千万要坚持住，就快到了，答应我，一定要坚持住…”
　　他语无伦次，一遍遍重复着。
　　“好。”高启盛说。
　　“哥，”高启盛吸吸鼻子，他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好，我们永远在一起！”高启强连连道。
　　“再也不分开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06
　　高启盛轻轻蹭着高启强的背，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哥…”
　　他强打着精神，说道，“哥，我想知道…”
　　“你爱我吗？”
　　“你…爱过我吗？”
　　高启强的心头酸涩，他死死握着高启盛的手。
　　“我想听你说一次。”高启盛哽咽着，“就这一次，好不好？”
　　高启强的声音颤抖，泪水模糊他的视线。
　　“当然了…”高启强泪流满面，“我当然爱你…”
　　“如果有下辈子，”高启强说，“我不会再给你当哥哥。”
　　“我也要抱你，吻你，保护你，照顾你。”
　　他艰难地喘着气，将断断续续的词连成句子，“我要牵你的手，走在阳光下。我要和你相爱，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
　　“再也不分开。”
　　高启盛再也忍不住，他伏在哥哥的背上痛哭。
　　“说定了，说定了…哥，你不能反悔…”
　　高启强用全部的力气握紧他的手，眼泪重重地砸下去。
　　“好…说定了…”

　　07
　　小电动车无法承受高速，刹车终于不堪重负，失灵了。
　　一切就像命中注定一样。
　　他们曾经做过的恶，最终都应在了自己身上。
　　它在天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随即冲向了大海。
　　高启强猛地回过头，一把扯过高启盛的衣领，然后吻了上去。
　　看，他们表达爱的方式是一样的。
　　临别前的亲吻，混着泪水的咸涩。
　　高启盛觉得那是他尝过的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味道。
　　最后时刻，谁也没再说话。
　　高启盛只是看着他，那一刻，满足感充斥他整个心脏。
　　高启兰爱他，高启强也爱他。
　　他终于不用再为猜测而痛苦，不用再为纠结而烦心。
　　命运的绳子将他们紧紧地连接到一起，生与死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他释怀地笑起来。

　　08
　　同一片海，另一面的码头上。
　　高启兰脸色苍白地坐在船舱里，她忽然一阵反胃，心脏钻心地疼。
　　唐小虎来回踱步，不断看着手表。
　　半个小时前，高启强孤身闯火场，约定好在码头见面。
　　可迟迟，也没有等来他们。
　　高启兰忽然开口。
　　她的双眼无神，嘴唇惨白。
　　她宛若行尸走肉，泪水已经流尽。
　　“他们…不会来了。”
　　唐小虎转过头，大步朝高启兰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了下去。
　　“兰，别着急…”
　　“不会了！”高启兰打断他。
　　她死死盯着唐小虎，说道，“小虎哥，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唐小虎尽可能控制着情绪。
　　“你让我死吧，行吗？”高启兰说道。
　　唐小虎一愣，他慌张道，“你说这个干什么，强哥他们一定会来的！”
　　高启兰痛苦地摇着头。
　　她的手颤着，抓起唐小虎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这儿疼。”
　　她说，“阿盛上次出事的时候，这儿也疼。”
　　唐小虎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她。
　　高启兰终于忍不住大哭。
　　“他们死了，小虎哥，他们死了…”

　　09
　　大海归于平静，所有的风浪都只是一个插曲。
　　旧厂街的火势终于控制住了，但大火引起的爆炸彻底毁了老楼。
　　救援赶到的时候，一个灰头土脸的人疯魔一般冲上来，嚷着说自己叫陆寒，是个警察，有人受了重伤，请求支援。
　　救援忙往里头赶，只见一个男人背着一个人，累得气喘吁吁、步履艰难。
　　背上的那个受伤最重，膝盖和肩膀都中了枪伤，瘫在那人的背上，意识涣散。
　　“安欣！你坚持住！我们就要胜利了！我们就要…我们就要胜利了…”
　　第二天，相关部门在海边打捞上来一辆电动车，监控显示这里曾发生交通事故。
　　但茫茫大海，上哪儿去寻尸体呢。
　　刑侦支队提交了一份有关京海黑恶势力的报告，里面包括了陆寒等人的口供，以及区委书记秘书李响提供的证据。
　　提交的时候，安欣还在医院昏迷着，不知道何时醒过来。
　　张彪将安欣的名字加了上去，并放在首位。
　　报告中的大部分内容来自安欣的工作笔记。张彪说，这是安欣跟了十几年的案子，他应当排在首位。
　　可强盛集团的老板高启强，京海最大的黑恶势力，就这样消失在了大海中。
　　其弟高启盛涉嫌重大刑事案件，但和高启强一样卷入旋涡，多半已经葬身大海。
　　其妹高启兰也一夜消失、生死未卜，连同强盛集团的骨干们，群龙无首后，落网的落网、逃跑的逃跑。
　　笼罩在京海市民头顶长达十年的乌云，就这样渐渐消散。
　　如果非要定义，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役。
　　唯一受益的，只有李响口中的京海市民。
　　不用再畏惧强权与暴力，安心地过好日子。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
　　10
　　海浪打着沙滩，巨石被冲刷得光洁。
　　几个挎着篮子捡海产品的小孩儿，嘴里叽里咕噜得说着外语，在沙滩上撒欢着奔跑。
　　海螺轱辘轱辘，滚到了一个人的脚下。
　　小孩儿朝她跑过去。
　　那是个长得漂亮的女人，穿着黑色的裙子，弯下腰，捡起了那海螺。
　　她把海螺还给小孩儿，眼睛弯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哇！”小孩儿忍不住赞叹，“漂亮姐姐！”
　　她歪着脑袋，没明白他的意思。
　　小孩儿意识到他们语言不通，于是在小篮子里翻翻找找，最后拿出一朵小花，送给了她。
　　“给我吗？”她惊喜。
　　小孩儿点点头，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花，比比划划地告诉她，她像花一样美丽。
　　她明白了。
　　她笑弯眼睛，用当地的语言对他说“谢谢”，并从包里掏出一块糖给他。
　　小孩儿一蹦一跳，开心地跑远了。
　　一个穿着白T恤和宽松短裤的男人从后面跟上来，镜片后的眼睛眯起，调侃道，“被小男孩儿搭讪了？”
　　她嘻嘻一笑，跑过去亲昵地搂住他的胳膊，说道，“他夸我好看！”
　　他勾起嘴角一笑，说道，“我妹本来就好看。”
　　“怎么就你自己，哥呢？”她朝后面张望。
　　“回车上拿帐篷啦，说要给你搭个城堡。”他无奈地笑。
　　她笑起来，双手在嘴边汇成小喇叭，喊道，“哥！”
　　不远处的人听到她的呼唤，改换用一只手拿帐篷，笑眯眯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诶！”

　　11
　　落日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逐渐，他们的影子交叉，最后重合。
　　高启盛站到巨石上，眺望着远方的天。
　　那日的生死仍历历在目，一片海域，三条生命。
　　他以为自己活不成了，高启兰也崩溃地寻死。
　　可偏偏，他们的兄长永远留有后手，永远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弟弟妹妹。
　　高启强的水性好，掉到海里后迅速调整状态，把命悬一线的高启盛连拉带扯地救回到岸边。
　　接应的人早已到位。
　　而为了安抚高启兰，唐小虎吃了不少苦头。
　　被咬了胳膊不说，还差点被抢走别在腰后的枪。
　　唐小虎终于支撑不住，从兜里掏出手机贴在了高启兰的脸上。
　　“冷静点！小兰！强哥有办法！”
　　高启兰一愣，她暂且放弃唐小虎的胳膊，接过了他的手机。
　　那是高启强发来的短信，上面写着“通知接应就位，二十分钟左右到达。”
　　高启兰眨巴眨巴眼睛，问道，“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小虎？”
　　唐小虎龇牙咧嘴地甩着生疼的手，说道，“假死！”
　　“你们不是约好了要在一起吗，”唐小虎看着她，说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小兰，你得信他。”

　　12
　　大海没有吞噬他们，相反，它仁慈地将他们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到最后，高启盛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他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哥哥，还是他虔诚的叩首真的管用。
　　同样，他也不知道这次的幸福能延续多长时间。
　　但经历这么多次的生死与分离，他们已经在悲痛中成长。
　　这一次，他们决定先不管将来。
　　他们苟在偏僻的海岛，远离活了半生的故乡，在这里开启新的生活。
　　高启盛知道，现在的日子是他们偷来的。
　　他该下地狱的，他们都该下地狱的。
　　他们已经做好了被恶鬼索命的准备。
　　怕，是不会怕的。
　　只要和彼此在一起，即使下地狱、炸油锅，他们都是不怕的。
　　同枝而生，高家诅咒。
　　情爱是滋养，血肉是温土。
　　他们同样不堪，他们同样罪恶。
　　他们向爱而存，他们图爱而亡。
　　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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