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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午后,江雁锡躺在南山寺禅房的那把摇椅上,阳光透过窗户,如同铺开了金色的绒毯。
谢观玉坐在一旁,用药板将膏药轻轻抹在她脸颊的擦伤处。
“疼不疼?”
江雁锡被晒得昏昏欲睡,那药板在脸上像是轻柔的抚摸,她低声应道:“不疼。”
“钦天监曾卜过一卦,说我们命中相克、此消彼长。原本我并不相信,如今我伤初愈,你伤又起,倒真有几分道理。”
江雁锡已阖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偏头躲过药板:“那还是我来受伤比较好……”
谢观玉的手微顿,心口软乎乎的,江雁锡半梦半醒,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说什么。
他动作更轻了几分,涂好药,手搭在扶手上,带着摇椅轻轻晃动,如同摇篮,江雁锡睡得更深了些。
谢观玉注视着她沉睡的侧脸,静了半晌,试探道:“阿雁,我们一起去逛庙会,好不好?”
“嗯……”
“那,给我绣一个荷包,好不好?”
江雁锡从善如流:“好……”
谢观玉的声音更轻了些,有些模糊,哄道:“认我做义兄,好不好?”
“嗯……嗯?”
江雁锡眉心微动,睫羽轻颤,蓦地睁开眼睛,与谢观玉四目相对。他漆黑的眸子在阳光照耀下,如同流着金碎,一时有些晃眼。
她细细地回想他方才说了什么、自己应了什么,很轻地舒了口气,凶了他一眼:“谢观玉!你趁人之危!”
谢观玉抬眉,笑道:“你已经答应我了。”
江雁锡涨红了脸,急急摇头:“不行……”
“为什么?”
“因为——”
江雁锡紧抿着唇,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定了定心神,换了副谈判的正色:“你先说。”
“因为……”谢观玉顿了顿,薄唇轻抿,脸上也露出点薄红。
他别过眼去,亦换上公事公办的态度,淡声道:“因为你身份特殊,年、江两族树大根深,余党未清。再者,你的死契尚在旧主手中,终是隐患。”
“旧主……你是说,谢宸?”
江雁锡拧眉,思绪纷飞,彻底清醒了。
“是檀迦同你说的吗,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死契在谢宸书房东墙《芦雁图》的暗层中。”
江雁锡静了下去,思绪渐渐飘远,有些出神。
她眉眼多了点疏离,如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
骤然从她口中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谢观玉眸色微黯……她什么都忘记了,却没有忘掉他,甚至很有些痴心。
“若你实在不愿,也无妨。死契我会另想办法。”
江雁锡抬眼,只见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眸中的情绪晦暗难明。
她解下腰间随身悬挂着的荷包,从中抽出一张纸,邀功似的给谢观玉瞧。
“你说的,是这张死契吗?”
谢观玉低眼,认真地看着上面的字。
笔迹稚嫩,手印也很小,仿佛透过这张泛黄的纸,看见了小阿雁。而谢宸的字,铁画银钩,惹人厌烦,几乎要将她的名字侵蚀。
是真迹没错。
江雁锡眉眼弯弯,笑道:“我走时当然已经偷出来了啊,这下可没有什么好担心了吧?”
谢观玉默了默,很轻地“嗯”了一声。
江雁锡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匆匆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我该去值殿了。”
“我陪你。”
暖融融的日光将影子拓印在雪地上,二人一个赶路,一个追,影子时而分开,时而叠在一处。
谢观玉目光从光影中移开,转而落在她腰间摇曳的荷包上,问:“那你答应要给我绣荷包,还作数么?”
江雁锡脚步一顿,随即更快了些,几乎在逃。她红着脸,飞快地看了眼谢观玉的表情,冷冰冰的,也不像在调情。
江雁锡欲言又止,念在他情窦未开,耐心地教道:“只有喜欢的人,才可以送荷包……”
“哦。”谢观玉慢条斯理地追着,神色寡淡,“那么,逛庙会需要和喜欢的人吗?”
“……不需要。”
“那我们去逛庙会。”
……
佛殿,香火氤氲,佛光熠熠。
佛像垂眸,悲悯地看着蒲团上跪着的江雁锡。
她手捧签筒,心中带着祈愿,摇动签筒。
代表着无数种可能的竹签哗啦作响,如同在搅动命运。不多时,一支签“啪”地跃出,落在地上。
她俯身拾起——绝处无生门,回头亦死路,死签。
江雁锡将竹签放回签筒,再摇。
四象囚心,五行绝路……死签。
江雁锡很轻地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定定注视着佛像,准备再摇最后一次,心绪却久久难宁。
檀迦常年在江南地界奔命,怎会知道远在京城的三皇子府中有什么呢?所谓死契藏于书房的情报,应当出自于她。
可是,将一张纸单独藏于卷轴中的做法,显然不是谢宸所为,而是江雁锡。
藏着的也并非是她的死契,而是一封密信——
一封谢宸授意下属杀掉当年换子人证的密信!
十年来,她如飞蛾扑火,循着零星线索暗访了无数次。每一次堪堪触到真相的轮廓,那线光便倏然寂灭——总是晚了一步,找到的不过是未冷的尸身,或是早已荒芜的坟茔。希望燃起又冷透,直至求证无门,走投无路……
只留下了这样一封密信,能够作为罪证。
而她,在谢宸的棋盘上不过是一枚残子,为牵制年漱石替他办事增添了几分筹码。
若取出密信,让唯一能与之抗衡的谢观玉上本参奏,自然能讨回一口气。
可是——
檀迦的生死正掌握在谢宸手中,若泄密之事败露,会如何?
谢观玉已被贬至南城,若状告不成,倒落得个兄弟相残、狼子野心的罪名,又该如何?
江雁锡抓住最后一根签。
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
她眸光微动,朝着佛像重重一拜,将所有的恨意与苦楚都咽了下去。
-
小年。
南城的庙会热闹极了,彩灯高悬,车水马龙。
江雁锡与谢观玉原本做好了摩肩接踵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情况如此严峻,二人几乎是悬浮着,被人群拥着前行,毫无招架之力,甚至,一不留神便会走散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够喘息的空隙,二人已在人海中翻腾得够呛。
江雁锡眨了眨眼,提议道:“同游庙会实在奢侈,不如我们各逛各的,回南山寺汇合便是。”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行。”
鉴于江雁锡有一眨眼就消失不见的假死前科,谢观玉认定她会飞入人丛无处寻,才不会再回南山寺了。
江雁锡笑吟吟地看着他:“那么,谢公子有何高见呢?”
谢观玉观察了一下来来往往的男女游客,皆是十指紧扣,像精妙的榫卯结构,如何也分不开。
若是江雁锡的手指也钻入他的手指缝隙中,牢牢锁住……
江雁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想起病榻前的那次“牵制”,脸色被彩灯映照得更红了几分:“……不行。”
“不行么?”谢观玉眼尾轻抬,唇畔多了几分笑意。
他的视线下移,真落在她手上,江雁锡手指蜷了蜷,默默缩进了袖中。
谢观玉动作未停,进而将手伸向她,江雁锡惊了惊,别过眼去,倒是没躲开。
想象中的触感并未传来,江雁锡只觉自己的衣袖被人牵住。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低眼看,只见谢观玉手指轻挑,将二人的袖子捆在一起、打成了死结——还是越挣越紧的“缚仙结”。
江雁锡会错了意,脸色更红了几分,抬眼便撞入了他漆黑的眸中,亮晶晶的。
“这个结只有释空住持才会解。”谢观玉抬手,向她展示交缠的衣袖,“这样,你就不会走丢了,是不是?”
江雁锡觉得他有些傻气,忍俊不禁,配合地点点头。
庙会上百戏杂陈,一条街满是杂技、幻术、皮影戏,月桥班的昆腔隔了大老远也能听见,还引进了新奇的西洋景,目不暇接。美食街上浓烟滚滚,各色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却样样分明,北城的沙葱羊肉,江南的醋鱼,横行霸道的臭豆腐……
江雁锡没感受过这般热闹,谢观玉更是从未见过,二人穿梭其中,只觉不在人间,倒像入了天宫幻境,一切都变得朦胧、飘飘然起来,只有交叠的衣袖和身侧的彼此是有实感的。
江雁锡驻足面具摊前,一眼就被两张面具吸引了——一张金刚怒目,一张菩萨低眉。
谢观玉付钱买下,便见江雁锡戴上了金刚面具,霎时变得凶猛了起来,他配合地戴上那面菩萨面具,复又摘下,很轻地皱眉。
“菩萨没有睁眼。”
寻常面具都是在眼睛处钻孔,方便视物,但这面却没有,戴上唯余漆黑一片。
江雁锡也摘下面具,帮他检查了一下,颇有禅意地解释道:“可见有时眼睛不需要看得太清楚,要用心看。”
谢观玉觉得有理,将面具留下了。
这些时日总落雪,今日湖水难得没有结冰,游湖的眷侣数不胜数。
满湖河灯与漫天星辰连成一片,像是徜徉在一片光海里。
二人抱着河灯和线香烟火,上了一艘小船。
谢观玉右眼皮轻跳了一下,虽不合时宜,他仍问:“可以张嘴让我检查一下吗?”
江雁锡莫名读懂了他的意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若要服毒,上船之前,在你戴面具的那一瞬就会吞下了,现在才检查,不是太晚了吗?”
谢观玉却没有玩笑的意思,江雁锡有死在船上的执念,他亦有看着她被毒死的阴影。他原本就淡的唇色更白了几分,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江雁锡看见他眼中清晰的痛楚,笑意也渐渐敛起……他好像真的很怕她会死掉。
她声音软了几分,认真道:“我也是很惜命的,如今大仇得报,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那么傻去寻死呢?”
谢观玉这才信了,很轻地“嗯”了一声。
小船顺着水流静静飘入满湖河灯中。
他用火折子点燃了一根线香烟火,烟火顶端出现一点光,倏地爆裂出漂亮的火花。
谢观玉用手挡着风,递到江雁锡眼前。
她的眉眼被白色的烟火映照得透出点近乎超尘的洁净,江雁锡从荷包中抽出那张泛黄的死契,凑近火光,纸张上被烧出了一个漆黑的洞,渐渐扩大,直至她手中一空,那张压了她十年的纸化为了灰烬。
线香烟火也灭了,唯余一点猩红。
谢观玉眸中泛着怜意。
“阿雁,你自由了。”
江雁锡说不出话,只是笑,借着那点猩红,又点燃了一根烟火,一根接着一根,让那转瞬即逝的欢欣延续得没完没了。
就在手中的烟火彻底燃尽,即将变得黑暗、寂静的刹那,一道炽烈的金光在天幕中炸开,绚丽的烟火铺满苍穹,如同流淌着熔金的海。热闹的人群更加沸腾了起来。
江雁锡原本静静欣赏,却见烟花的图样变幻莫测,化为了雁群,飞入了天帝的观玉台中,那里有漫天神佛,四季盛开着昙花,盛开着含羞草……与方才看过的幻术相比也毫不逊色。
江雁锡看得出神,终于意识到这是为她准备的,偏头看向谢观玉。
谢观玉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天上绽放的烟花,轻声道:“小年快乐,江雁锡。”
江雁锡笑着,眼前却因泪意而变得模糊,她一笔一划写下心愿,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入河灯中,让它顺着水流飘远。
“其实,我说要与你做兄妹,是存了私心的。”
谢观玉亦认真写下心愿,暖黄色的河灯映照着他的脸,虔诚无比。
“我想你长长久久留在我身边。”
江雁锡怔了怔,脑中还未想清楚,便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坦诚:“我拒绝,也是存了私心的。”
谢观玉眉眼低垂,扯了扯唇角。
“我知道。”
江雁锡注视着他有些落寞的脸,暗道好笨,低声纠正:“你不知道……”
只是理智回笼,她声音细若蚊吟,在怦然的烟火与心跳中声中,似是没有说过,很快消逝在风中了。
月明星稀,星明月淡。
今夜的月亮朦胧极了,那样干净、皎洁,投下点温柔的光影在水中。
江雁锡看着水中的弯月,只觉离得好近,可是这是妄念,她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他是触不可及的。
船要靠岸了。
“谢谢你,阿玉。”江雁锡虽是笑着,眼中却止不住落泪,“我幸福得想哭,可是哭得好丑,我不想你看见。”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面菩萨面具戴在谢观玉脸上。
“我上一次逛庙会,是和爹娘一起。我爹把我和娘丢下了,丢在船上……我恨他,可是我好不争气,沉塘前,他揭开麻袋,那一瞬间,我竟还心生妄念,我想,爹也许还是爱我的,他来救我了……上马车后,我才知道,救我的人是你。”
谢观玉于一片漆黑中,回想起那日,她上马车时,一向将情绪掩藏得很好的眸子里,如何也藏不住失望之色。
他喉结微动,将她的袖子攥得更紧、更近了些。
“今夜过后,那些惨淡的回忆会被彻底覆盖了,再看见庙会、看见小船,我只会想到烟火、河灯、打结的袖子,还有……你。”
江雁锡俯身,轻轻在菩萨面具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温好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响,如南城府衙院门口叮咚的风铃。
“再见,谢观玉。”
船与岸碰撞的一瞬,手上的衣袖骤然一松。
谢观玉蓦地抬手摘下面具,江雁锡却已消失不见了。
一切失真、摇曳的美好都被她干脆地留在了水面上。他独自坐在船头,面前依旧是流动的灯火与人海,身旁却空空荡荡,江雁锡像是一场梦,从来没有出现过。
只有衣袖上深深浅浅的褶皱,能够证明他们曾衣袖交叠,靠得很近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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