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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温柔儿女情,唏嘘叹息英雄心
邓芝从军营回来,开门进家。只见灯光之下,妻子正在堂屋里纺线,随着机杼声稳健的节奏,妻子的双手灵活地前后推动横杆,调节挡板,捻接线头。她的体态匀称,动作优美,邓芝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眼角眉梢充满笑意。
妻子织了一会儿,停下来歇手,一扭头看见丈夫正盯着她看。她嫣然一笑,说:“你早回来了吗?那快来吃饭吧,站在那里发呆吗?”邓芝说:“我看我贤惠能干的媳妇,饭不吃也就罢了。”媳妇笑道:“哎哟,今日嘴怎么这么甜。你名为大将军,一到月初就只带那么点钱回家,连佣人都请不了,我不多做点怎么办?快来吧,孩子早就饿了,我没准他先吃。”邓芝说:“以后你们别等我,饿了就先吃。孩子小,别饿坏了。”媳妇边摆放饭菜,边说:“那怎么行?当爹的没坐上座,孩子怎么能先吃,怎么样也要等爹爹到了才能动筷子。”
这时,儿子已经听到父亲回来得声音,跳着跑着进了厅堂,坐在父亲的下方,急切地等着开饭。
邓芝今天可是饿了,他呼啦啦几口,就将一碗饭倒进肚里。妻子又给他盛了一碗,他照旧几下子就划拉进肚子。他又把碗递给妻子,妻子接过来,却没有动。他说:“夫人,再为我盛碗饭,今天的饭菜做得不错。”妻子说:“你平时只吃两碗饭,今日的饭是按照平日的量做的,已经没了。”邓芝一愣,说:“哦,我今天是有些饿了。没事,我多吃点菜就好。”
他仔细一看,今天的菜其实主要就是几种蔬菜,也没剩多少,儿子也正在吃。他就停下筷子,把杯中的酒倒在嘴里,就算吃好了。
作妻子的看在眼里,心里很难过,说:“上个月你作战回来,说手下士兵临阵不惧,虽然战败,也值得奖赏,将自己的月饷散给他们作奖励。所以这个月家里的用度有些紧,粮食也不太够。你这个月的饷金也快下来了,到时候我会再去买些。”
邓芝此刻觉得全身的疲惫涌上来,他口头答应着,乘着妻子收拾碗筷的工夫,自己回到屋里早早地就躺下了,很快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妻子朦朦胧胧地醒来,见丈夫正在脉脉含情地看着她,温厚的手指轻轻拨开她脸上的长发。那手的温度仿佛和煦的阳光,照亮了沉寂的森林,渐渐唤醒了里面的树木花草。
邓芝看见妻子睁开眼,不禁怜惜地抱着她。他那健壮的肌肉强健而富有弹性,这种力量,让妻子极度向往却又无处找寻,慌乱中,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才渐渐感到一丝安定。
第二天,邓芝一大早就离开家,从此日夜住在军营之中,指挥几个得力的副将,分别带人到各地寻访马谡的下落。查访的命令飞马传到各个关卡、哨所、城镇、村落。这些人没有惊动马谡的家小,但马谡家中出入的人员却被严密监视。半个月下来,没有找到马谡的半点踪迹。
邓芝去向丞相报告进展,说:“马谡此时若是尚在人世,一定躲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丞相看着邓芝,若有所思地问:“什么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邓芝何等聪明,丞相这一问,他心中一动,回答说:“难道就在这汉中城内?”丞相一笑,说:”我自己也刚刚才想到。伯苗,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怎么做。”
几天之后,丞相府突然传出召集开会的鼓声。营中各将军官吏听到这鼓声,各自心中揣揣不安,今日并非议事之日,不知有何紧急之事?难道是?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马谡,赶忙停下营中事务,穿戴整齐,或是骑马或是乘车,四面八方匆匆赶到相府。到齐之后,开始纷纷议论,彼此打听、猜测丞相召唤的缘由。
丞相还未走近侧门,就听到室内人声嘈杂。丞相跨进门,脚步稍停,一眼扫去,室内顿时鸦雀无声,鼓点随即停下,厅中一片死寂。
丞相这才步入堂中坐定,外表平静仿佛一座火山,然而里面的熔浆已经沸腾。众将怀着十二分小心,齐齐见礼,静待吩咐。丞相一脸低沉,两眉间乌云密布,命道:“邓芝进见。”邓芝将军立刻从帐外走进,禀道:“末将奉丞相之命,派人四处搜寻马谡,如今在向长史的家中将其抓获,正押在厅外,请丞相示下。”
厅中众人一听,又惊又惧,看了一眼向长史,又望向丞相,知道今日这火山终将喷发。果不然,丞相一声怒喝:“带上来。”这一声令,如滚烫的熔浆,带着刺目的光芒,所过之处,草木飞灰。向朗仿佛被火焰灼痛,浑身一颤。姜维在惊恐之中,不知为何,竟然对马谡生出一股莫名的嫉妒来。
马谡双手反剪着,踉踉跄跄地被押进大厅,心中又悔又恨。自己不遵丞相嘱咐,误信部下的挑唆,闯下大祸不说,还一时软弱,临阵逃亡,辜负了丞相的信任。唉,都怪自己首次领兵作战,没有经验,一味逃亡。当日在街亭若是奋力一战,就算不能退敌,亦或捐躯沙场,也强过今日被带回到丞相面前,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失败以及软弱,面对丞相的怒火!
丞相看着这个渐渐走近的犯人,内心徒地一震。带进来的这个人,衣裳不整,两眼无神,须发邋遢,一直低着头不敢抬眼。昔日那才气逼人、意气风发的神采荡然无存。曾几何时,自己和马谡席地而坐,讨论军事,马谡的见解往往不乏独到之处,对自己有所裨益。马谡对自己的仰慕也形诸于色,鞍前马后,不辞辛劳,手中公务都处理得妥妥当当,军中将士对他都交口称赞,将他看成丞相的副手。万万没想到一次兵败,竟让他潦倒成这副模样,丞相不由得一阵心酸。马谡,事到如今,你难道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吗?
马谡不敢直视丞相,径直走到厅中跪下,低头不语。厅中众人一个个焦灼不安,屏息听候丞相问话。丞相将怒气收回心中,平静地问他:“马谡,街亭战后,你为何不回军营复命?”
火山烟收火敛,这让向朗感到一线希望。马谡愧悔之中低头回道:“罪将街亭战败,心中惭愧,所以不敢来见丞相。“”丞相又问:“街亭为何战败?难道你没有按照我的嘱咐,在当道扎营?”马谡回答说:“丞相您派给我的将军,张休和李盛,都劝我在山上扎营,我采纳了他们的建议,结果导致我军大败。”
丞相的心中一阵难过,一阵黑烟从火山口徐徐升起。他命人将张休和李盛带到大厅,责问道:“李盛,我明言大军要当道扎营,你为何劝马谡山上扎营?”李盛说:“张休不满意马谡领兵,说他经验不足,职位不应该在我们之上,因此张休劝马谡山上扎营时,罪将只是附和而已。”丞相又问:“张休,李盛所言可是实情?”张休低头一声不响。丞相再次追问,他方才承认。丞相喝道:“张休,你因一己之愤,挑唆马谡违背军令,死罪当斩,首级传至全营以示警戒。”然后对李盛说:“你明知张休心怀叵测,不去劝止,却反做帮衬,与张休同罪。”最后,丞相转向马谡,说:“马谡,你身为领军大将,听人挑唆,违背我对你的吩咐,导致大军溃败,临阵逃跑,逾期不归,按军法当斩。念你以往的功劳,且让你狱中受刑。”
听完此言,长史向朗悲从心来、老泪纵横。厅中将士们纷纷走上前求情:“马谡将军才华过人,对国家忠心耿耿,若只因一次战败就被杀,岂不可惜?求丞相或念他初次带兵,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留得他一条性命,日后戴罪立功。”丞相斥退众人:“马谡不遵守军令,临阵退缩,本当死罪,他若能幡然醒悟、及时回营,我也许能够从轻发落。可他就在汉中城内,竟然迟迟不肯回营,岂不是目无法纪、全无悔改之心?我若不依法处置,怎么对得起街亭死去的士兵?怎么指望军中严守纪律、临敌不惧?”
向朗哭拜在地:“是我害了马谡。他不敢回来面见丞相,就一直藏在我家中,是我隐匿不报,甘愿领罪。但求丞相法外开恩,宽恕于他。”丞相怒道:“向朗,马谡在你处隐藏之事,我早已经猜到八、九分,所以才令邓芝带人访查清楚,今早将他带回。你与马谡的交情,此乃私情;马谡畏罪不归,此乃公事,身为长史,你怎能以公废私,为其隐瞒不报?如今我不能再留你在军中,你即刻免任,回成都老家去吧。”
这时,旁边有一人高喊一声:“且慢!”
大家一看,正是参军李邈。李邈曾经对先帝出言不逊,批评先帝不该取益州,先帝一怒之下,本想将其治罪,后来丞相为他求情,才免掉死罪。如今在军中被丞相任命为参军、安汉将军。
李邈大声说道:“昔日秦穆公宽恕了孟明的败绩,所以孟明后来有机会打败西戎,扩展疆土。楚成王由于成得臣打了败仗,乘机逼其自杀,导致楚国二代以后衰落。丞相为何不借鉴明君之机变,反而效仿昏君之暗昧?”
丞相听到此言,一句句好似利剑穿心,不由得怒火万丈,厉声斥责道:“李邈,我刚才已讲得明白,马谡之罪,非只战败。本相所为,秉公执法而已。为何你执拗不肯听从?也罢,你可即日启程返回成都,到蒋长史处复命。”
向朗、李邈依令退下,厅中众将焦灼不安,却无人再敢开口相劝。此时姜维将军大踏步走进大厅,向丞相复命:“适才末将奉命狱中监刑,马谡称有一未尽之事,手书一封,恳请丞相恩准。”说着,双手将信高举。丞相余怒未消,看那信封上熟悉的手迹,又觉心痛不已。他难过地转过头,命道:“念!”
姜维拆开信,大声念道:“丞相待我如子,我事丞相如父。上古时鲧治水无方,被舜帝处死。其子大禹被舜帝启用,终于治水成功。我请求丞相将来也对我的儿子委以重用,让他有机会为国效力。如此,也不枉这一生的交情,马谡虽死无怨。”
姜维念完最后一个字,声音已是颤抖难言,厅中响起一片唏嘘之声。丞相只觉一股热浪在心头翻滚,泪水夺眶而出。他缓缓言道:“幼常以往功劳卓著,他的这个请求,我就应允也罢。出殡之日,我要亲自前往主持祭奠。”
这封信很快传遍了整个军营,将士们都为马谡洒下眼泪。感叹这位才华出众的将军,他虽然犯过错误,也一时软弱过,却始终一片忠心为国,在生命的最后,终于能够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过失、面对死亡。
大帐之中,丞相稍稍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唤道:“子龙将军,我军于箕谷失利,将军作为领军将军,罪责难逃。不过将军身先士卒,撤退有方,避免更多将士伤亡,也有功劳。今贬将军为镇军将军,以示警诫。”
子龙将军赶忙拜于堂中:“末将感谢丞相宽宥之恩。”
子龙将军是“五虎上将”中仅存的一名,位尊爵重,名列武将之首,此时堂上甘心拜服,大厅中顿时重归平静。
最后,丞相唤来王平,说:“你在街亭劝谏马谡,设法保护手下士兵,沿路收集逃兵,可谓智勇忠义兼有。今日我升任你为参军之职,总督五路军马,以示奖励!”
王平一听,大吃一惊,忙推辞说:“末将只是一名偏将军,领兵打仗,自当奋勇杀敌。怎敢因此而升任大将军?末将实在心中惶恐,不敢从命。”丞相说:“我之所以破格提拔你,是因为你在强兵逼近、大军溃败之时,能够独立支持,保全本部军马安全回营,应该嘉奖。你身处逆境而从容冷静,胆识超人,足以担当大将之职位,你无需过谦。”
认识王平的人,都知道他出身贫苦,不识文字。为了学习兵法,他让身边的侍卫将兵书念给自己听,心中加以揣摩理解,得以明白其中的奥妙之处。这样一个目不识丁的人,竟然从最底层的军官,一跃提升为独立领兵的大将,丞相用人不问出处,更为大家敬佩。
赏功罚过完毕,丞相对帐中众将说:“这次大军在祁山箕谷,兵力都多于贼,却都为贼所破,这说明并非兵力不足,而是我统帅之过。今后我准备削减兵将,明罚思过,寻求变通之道。以后大家若有忠虑为国之心,可随时指出我的错误,这样大事可定,魏贼可灭,成功可翘足而待。
夜色深沉。灯下,丞相给家中妻子手书一信,说:“幼常今日于狱中伏法,家中妻子孩儿从此无人看顾。还请夫人每月从我的薪金中,按幼常的饷金,送往他的家中,直到他的幼子长大成人。张休、李胜两人在军中服役年久,今因罪获刑,还请夫人每月送些钱粮,使其家人不致遭受饥寒。切记,切记。”
此时,汉中城门缓缓打开。一队士兵带着丞相的手令,将一名重犯送往剑阁铁矿终生服刑。剑阁山势险峻挺拔,陡峰入云;道路狭窄蜿蜓,绝径迂回。行途其中,往往令人不寒而栗。山中新建成一处铁矿,已渐渐成为汉军主要的兵器产地之一,其中所铸刀剑,借着剑峰隘道的气势,更多一层威严神秘之色。
对于剑阁铁矿,囚车上的这位罪犯了如指掌。当初剑阁开矿的建议,还是他向丞相提出,而开矿选址修筑矿道等事项,无一不是他亲自带人完成。那雄伟冷峻的险峰深崖,是他倾心仰慕之地,余生能在此度过,虽死犹生。
是的,那曾经主持开矿冶铁的马谡将军已经死去。囚车上的他,只是一个被编上号码的罪犯,无名无姓,从此将在那黑暗的矿道中夜夜劳作,难见天日。唯一的光,是矿道尽头的烛光,虽然微弱,却足以打破无垠的黑暗。他心中的希望也同样如此。只要能够活下去,他就有可能看到儿子长大成人,举家立业,跟随丞相带领大军光复汉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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