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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约
闻秋堂凄风苦雨,识草斋也好不到哪去。
看完戏回来,盲公哑婆备了一桌子年夜饭。荀知命虽已是板上钉钉的郡王,但还是同之前数月一样,跟大伙儿在同一张桌上,吃了一顿团圆饭。
除夕夜明明应该热热闹闹,可饭桌上的气氛却十分低迷。
平日里荀知命就是寡言之人,盲公哑婆痴奴一家三口也不爱多话,唯一热衷调节气氛的段灵墟今天也沉默下来,场面就彻底冷了。
郝妈妈是朔都豪门里走过一圈儿的老人儿,芭蕉受其父母教导,自幼就是心有成算的,但饶是这么两个人精,今天也颇受震撼。
短短一天时间,牛大牛二身死,樱桃前途未卜。可见受尽府中白眼的病秧子三少爷,手起刀落处置起下人来,是利落得很,眼皮都不带眨的,怎能不让人生畏。
若只是心狠手辣也就罢了,今天那一道圣旨更是骇人,三少爷成了圣上盖章的郡王,身份都能压侯爷一头。这么重要的旨意绝不是凭空来的,三少爷……不,康郡王的本事,恐怕不是她们这种奴婢能够料想的。
段灵墟、郝妈妈和芭蕉各怀心事地吃着饭,荀知命就像是开了天眼,嘴角漾起一个笑:“怕了?”
三人应声抬头。
郝妈妈和芭蕉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段灵墟想了想,叹一口气:“怕也没用,反正也走不了。”
荀知命哼一声:“我倒不会拦着你们。”
“跟你没关系。”段灵墟看向郝妈妈和芭蕉:“咱们若是这时候离开识草斋,才是真的命不久矣。三少爷一朝跃龙门,脑袋发蒙的何止我们,侯府其他人更是一头雾水。咱们在识草斋当了这么久的差,若卸了识草斋的身份,一出这道门,还不得让人抓去当成标本。”
“标本?是什么?”芭蕉问。
“就是箩筐里的鱼,案板上的猪,说不定要受尽严刑拷打,让咱们把知道的事都吐出来。”段灵墟回答:“但您猜怎么着?咱们也是啥都不知道,吐都没东西吐。”
盲公没忍住笑出声,荀知命则一脸玩味地看着段灵墟,这丫头的确是下人里少见的聪明。
段灵墟白了荀知命一眼,又盯住郝妈妈和芭蕉,这两位才是她的阶级同伴:“所以还不如继续跟着三少爷,好歹人家现在是郡王,领导升职了,咱们狐假虎威,也能威风些。”
段灵墟的没规矩大家早已习惯,郝妈妈和芭蕉对她的话深以为然,纷纷起身下跪给荀知命表忠心,说自己往后生是康郡王的人死是康郡王的鬼,绝无二心,荀知命但笑不语。
团圆饭吃完,天上竟飘起了雪花。
段灵墟站在廊下,盯着簌簌落下的冰晶发呆。
荀知命踱步到她身边:“在想什么?”
段灵墟回了神,荀知命此刻看她的眼神是认真的,她摇了摇头,只是有些伤感。
除夕这样的日子,她难免想家,但一想到爸爸妈妈身边有弟弟陪着,总不会太难过,就也释然了。
然而另外一桩心事,她却释怀不了。
她回想刚才自己对郝妈妈和芭蕉说的话,心里就不安起来。刚才的那番劝说,自然很有道理,这时候离开识草斋,她们可能真的会死,所以她们只能谋求荀知命郡王身份的庇佑。但段灵墟很害怕,她害怕自己在这种生存压力之下,会逐渐认可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会成为权力的走狗、尊卑的伥鬼,还有……失去尊严的真正的奴隶。
这种境况跟死亡相比,哪个更可怕,很难说。
“荀知命。”段灵墟还是大着胆子说道:“我很聪明。你知道吗?”
荀知命的双眸流露出审视:“知道,但这份聪明还须雕琢。”
“不管需不需要雕琢,我的聪明对现阶段的你来说,很有价值。”段灵墟继续道。
荀知命挑眉:“的确。”
段灵墟下了决心:“所以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
“交易。”段灵墟笃定道。
荀知命先是一怔,继而轻笑:“段灵墟,相比聪明,你的胆大才是时时让我错愕。”
段灵墟抿了抿嘴唇,是啊,一个奴婢,跟郡王谈交易,任谁看了,都是反了天了。
荀知命却在此时将话题继续下去:“说说看。”
段灵墟转了身子,正对着荀知命,她比他矮一些,头是微微仰着的,但目光却锋利,气势没有输。
段灵墟:“你说过,要我做你的管家,如今你是郡王了,这句话可还算数?”
荀知命:“算。”
“好。”段灵墟道:“过去这些日子,我的能力你应该有数。以后我会尽心竭力为你做事,但你要答应我几件事。”
荀知命:“愿闻其详。”
段灵墟:“第一,你要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荀知命:“自然。”
段灵墟:“第二,如果我有什么不足之处,直接同我说,不要用今天牛大牛二这种方式提点我,我不喜欢。”
荀知命的神色里掠过一瞬歉然,但很快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好。”
段灵墟:“第三,处置下人,要同我商量。毕竟我是他们的直系领导……就是上峰,我有权知道。”
荀知命垂首一笑,她还真是个较真的小丫头:“可以。”
“最后。”段灵墟目光如炬:“五年。未来五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帮你在朔都站稳脚跟。五年之后,你放我自由。”
荀知命脸上的笑意淡下去,他直直看着段灵墟,她的神情在他的注视下,丝毫没有怯意。
荀知命:“我本以为,我已经跟你说得够明白了。你已经知道得太多,只有两条路可……”
“所以才是谈判。”
段灵墟打断荀知命,她知道的,荀知命给他的两个选项中,有一个是个“死”字,她当然害怕,所以她红了眼眶。
可是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她无法忘却、更无法背叛她所经历过的文明。
段灵墟的眼眶里渐渐蓄了泪,有恐惧,也有决心,她颤声背诵起那首很多小学生都会背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荀知命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纤瘦的女子,她居然能随口说出如此有傲骨的诗句。
漫长的对视,两个人谁都没有退缩。
良久,终是荀知命先开了口:“十年。”
“嗯?”
“五年太短。”荀知命道:“十年。你在我身边当差十年,十年后,若京中风浪平息,我得偿所愿,那时,我便还你自由。”
段灵墟听了这话,心中盘算,十年的话,那时候她这具身体也就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还算风华正茂。虽说时间长了些,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抬手用袖子擦干眼里的泪:“那你明天给我立字据。”
荀知命冷哼:“我还能骗你不成?”
“那谁说得准?白纸黑字画了押我更安心些。”段灵墟抽抽鼻子:“还有,我明天要出府,去云济堂看看朋友们。”
荀知命觉得好笑,她这根本不是商量,而是通知:“让弄风跟你去,年节下京中人多,不安全。”
“弄风是谁?”
“痴奴。”荀知命道:“痴奴本名,秦弄风。”
“还怪好听。”段灵墟撇撇嘴:“那我睡了,你也早点睡,晚安。”
荀知命看着小丫头走回厢房的背影,心中有些发涩,她……就这么想离开他吗?
然而这片涩意也只是在他心头停留了一小会儿,他的眸子很快又变得幽深。
段灵墟,想走,太晚了……
晚安……荀知命喃喃重复这两个字,她的礼数还真是乱七八糟。
晚安……晚安……
……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段灵墟就被外头的炮仗声吵醒。
她在床上辗转一会儿,然后愤怒地用被子蒙住了头。古代城市确实是没有禁放烟花爆竹,这也太响了吧。
最后实在没了招,段灵墟只好起床。
她去净房洗了个脸,又去厨房倚着灶台,吃了一颗蛋黄酥。她一边吃一边抖腿,蛋黄酥已经吃了很久了,甜到你心也是时候研发新品了。
段灵墟脸上漾起笑容,哈,过年真好啊,空气里都弥漫了银元宝的味道。
巳时末刻,段灵墟和弄风从怀襄侯府出来,去了云济堂。
段灵墟这时候才深刻体会到荀知命做康郡王的好处,这给了她这个管家极大的人身自由,原先出了识草斋的地界就得看别人脸色,今天她大摇大摆往外走,没人敢多说一个字,看门的小厮甚至还恭恭敬敬叫了她一声“段姐姐”。
段灵墟觉得心里舒坦,看来腐蚀人意志的也不只有资本主义嘛,封建主义也具有一定的腐蚀性。
段灵墟一到云济堂,众人就炸了锅,纷纷围上来,段灵墟颇有一种“荣归故里”的感觉,春姑素娘和窈窈更是落了泪。
甜到你心赚了钱,云承孝给大杂院置办了家具,买了好几张桌子柜子,还买了好多床铺,大杂院的人不用轮流挤在一张破木桌上吃饭,也不用再睡在蒲草上,这里总算有了家的样子。
大家亲亲热热吃了午饭,聚在一起聊天,众人对侯府很感兴趣,段灵墟挑了能回答的问题,比如侯府的院落之大,厨房里的食材之多,诸如此类浮于表面的小事,就引得大家阵阵咋舌。
窈窈忍不住:“三少爷真的很英俊吗?”
段灵墟看弄风一眼,这可是荀知命最铁的心腹,她哪敢说一句荀知命不好:“确实英俊,就是瘦了些。”
“男人不怕瘦的!”
窈窈脱口而出,说完当即羞红了脸,云济堂的众人也都哄笑起来。
窈窈不好意思道:“就是不怕瘦嘛……阿孝哥也很瘦,但阿孝哥很好看。”
这下轮到云承孝窘迫:“窈窈,当着侯府的贵人,说什么呢。”
云承孝说的贵人是指弄风,但弄风也还是个少年,他朗笑一声:“没事没事,我也爱听这些。”
段灵墟看时机到了,便借着这个气口转移了话题:“我今天来呢,是给大伙儿拜年。”
说罢她便掏出几个荷包:“还有,给孩子们发压岁钱。”
云承孝侠义心肠,云济堂在朔都有些名声。朔都和四邻城郭的穷苦人户,生了孩子若养不起,就会趁夜送到云济堂门口,所以云济堂不缺小孩。
春姑见段灵墟大方,赶紧张罗孩子们道谢:“还不赶快谢谢段姑姑。”
“谢谢段姑姑!”娃娃们异口同声,奶声奶气。
段灵墟冲他们笑笑,终于说出今天来的目的:“另外,我有两件很重要的事要同你们商量。”
众人闻言,齐齐看向段灵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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