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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嘉】冬雪霏霏(四)
辽东山里的天,好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日头只露了小半天脸,还没到正午,湛蓝的天便阴下来,北风袭来,一会儿便刮得有点猛了,雪后本就寒冷的天气一下子又冷了好多。
军士们围着火堆火炉取暖,王副将按照郭嘉早晨的安排,给将士们准备了姜汤御寒。
张辽帐内,郭嘉仍躺在床上,已经躺了一上午。本觉得药力起效,身上终于不疼了,便跟曹操说自己已经好了,要下床,曹操却不准,公务也全不搭理。荀彧从许昌快马送来的文书,看了一眼就扔在一边,只叫郭嘉盖被睡觉,旁的都不准他理会。
摁住郭嘉躺好,回头一看火盆里的木炭少了,曹操便发起火来,大喊大叫让加火炭加火盆,亲兵慌张往来拿炭生火,好像没头苍蝇挤挤挨挨的;帐门掀起来就又有风吹进来,曹操便又暴跳,吼他们眼瞎,叫冷风激着祭酒,都给我拿头来见。大帐里一时就乱成一团,亲兵战战兢兢,见曹操发火便吓得跪下求饶。曹操便又跳起来,骂白养了他们这帮笨蛋懒货,连这点事都安排不好。
郭嘉几次勉力爬起来抓了曹操的衣服阻止,却哪里拉得住,几次拉扯就喘起来,哆嗦着捂住胸口,张辽扶住他,连喊了几声丞相稍停奉孝不舒服,曹操这才转身过来,又跳起来撵亲兵去取他帐里的厚被子,把郭嘉裹紧,这才坐下来床边守着他,总算消停。
郭嘉被曹操和张辽两个脑袋四只眼睛盯着看,实觉无奈,便闭了眼睛装睡。
张辽站在大帐中央,看曹操盯着郭嘉,一会儿盖被一会儿擦手,半晌无话,觉得自己似是多余,大帐里又热得他直流汗,就想跟曹操请了示下,要去习武场和炊场巡视。
曹操摆摆手。
“炊场和习武场不都有你那个能干的王副将?有他在就够了,你今日哪儿也不要去,就在这里跟我一起守着奉孝。我倒要看看他,有我在,他是不吃饭还是不吃药?!或是乱吃药?!如此不听话,让我操心,如何平复中原,再取江南?”
张辽看向床上的郭嘉。他闭着眼睛,似在熟睡,但细看便能看出,一双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在白瓷一样的脸颊上铺下雏菊花瓣似的阴影。
帐门掀开,雍伯抱着那小瓷葫芦瓶进来。虽说军中药材匮乏,但雍伯还是找了军医,想法子调了一味平顺养脾胃的药,熬好了送到床边。
曹操坐在床沿上,示意张辽接了那药瓶,自己俯身搂住郭嘉的肩,扶他起来,
郭嘉睁开眼睛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床头说谢,雍伯急着扶住叫他不要多礼。郭嘉便伸手去接药。
曹操却抢先拿过药瓶,不肯放手。
“躺着,别动。我喂你喝。”
“丞相,不......”
“我素知你不要人伺候。”曹操打断他的话,“你收的那个小厮,只要你身子好着,我就没见过他伺候你,你倒还反过来照顾他。那次为保他叫流矢伤了腿,满身是血,还掉了队,差点我就再看不见你。”
“丞相既然饶了他的命,那便是他不该死在我曹营,我不救他,难道要坏丞相的功德不成。”郭嘉笑笑说道。
“那我送给你的那些仆役,你都给他们脱了贱籍,贴了盘缠放回家乡去,又待怎么说?”曹操嗔怪道,拉拉他胸口的被子,“偌大一个祭酒府,只留一个你路边救的老头看门,平日里自己种菜浇水,白饭清粥,少见荤腥,只到我府上才吃点鱼肉。你当我不知道?”
郭嘉低了头,还是不好意思地笑,却似乎并不惊讶。
“您既然都知道了,再回许昌,也不要再送仆役给我便是。我本来就是农民,早习惯了种田自给,留着这些仆役在府里还要吃穿用度,有什么用,不如放回家去。可千万不要再送,我那点俸禄给他们做盘缠都不够用。所以我得常去您府上吃点好的,您说是不是?”
“你钱不够用,居然不到我府上来拿?!或者直接便知晓我便是啊?!以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奉孝啊,你可是长大了,却真真的跟我生分了。”
说着,曹操便偏过头去,似是伤心了,重重叹了口气。
“丞相,丞相,不是的,不是。”郭嘉见曹操这样,知他又要自己哄他,便撑起身子坐起来,扯了他衣袖。张辽看他猛地坐起来,吓了一跳,忙坐在他背后扶住。
“丞相,是郭嘉,郭嘉不好。我,我是真的不想麻烦丞相,却忘了丞相说过,但凡有事,都记得第一个来寻丞相。是我不该瞒着您的,不要生气,不要生气......”郭嘉拉着曹操的衣服,哄孩子似的说着。却话说了一半,便陡然停住了,身子抖了一下便歪倒下去,幸好张辽在身后接住,靠在张辽怀里,他脸上便显了苦痛之色,拼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曹操吓了一跳,忙抓他的手,觉得他手又是冰冰冷,看他抓住张辽的衣服,疼得气喘,眼神里便带了心疼。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惹得你还要来哄我。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为了不让我担心,再难受,你也忍着不喊出声,我都知道。”
取了药瓶,曹操把药倒进碗里,拿木勺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若要我不怪你,你就让我照料你一回。别人你都不叫伺候,我总归不是别人,是不是?你不就是给我照顾着,别人也没这本事,能续得了你郭奉孝的命,是不是?快把这养胃平和的药喝下去,身上会好受些。”
郭嘉实在无力再说话,闻到那药觉得味道倒不是那么冲,一阵子折腾得胃痛又剧烈袭来,便张口接着曹操喂的药,一口一口慢慢喝下去。
张辽搂着郭嘉,郭嘉后背靠在他胸前,张辽觉得他又瘦了,胸口被他的骨头硌得慌。郭嘉的脸靠在他脸侧,呼吸中还是那股子药香。
对面,曹操脸上浮现出少见的温柔神情来,一点点地喂他,等他喝下去,轻声问他有没有不舒服,再喂一勺。喝完了碗里的药,又命取了干净的丝帕来,自己取了小心擦干净他的嘴角。
郭嘉靠住张辽,微微躬身说谢。曹操示意张辽扶他躺下,又有点生气地叹了一句:“奉孝怎的真与我如此生分了?看来是长大了,唉!”
“不,丞相……”
“好了好了,奉孝,适才相戏,何须在意!”曹操笑起来,按住郭嘉的肩,给他盖好被子,便又坐在床前。
郭嘉还想说什么,却觉得一阵困意袭来,才觉得方才吃的药仿佛有些熟悉的味道,记忆里似是有服用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未及深想,困意便如山海般压过来,眼前曹操和张辽的脸渐渐便看不清了,只依稀听到他们在说马贼地方官之类的,模糊听到几个字词。一会儿,郭嘉便陷进那黑甜的梦境里去。
雍伯坐下来,拉了郭嘉的手把脉,又仔细看他手上的两处伤,从怀里取了药出来,在伤口上仔细涂着。
看着终于睡着的郭嘉,曹操起身,走到案边坐下,似是疲累又似是放心地叹了口气。张辽也跟过来,拿了茶壶给曹操倒了杯茶。
“忙了一早,丞相您也去休息一下吧。”
拿着茶杯喝了一口,曹操垂下眼眉,又轻轻叹了口气。
“文远呐。”
“丞相,张辽在。”
“你可知,奉孝为何要你去做文事,他自己偏偏要去行武呢。”
张辽一听这话便跳了起来,大声喊起来:“可不是吗?!丞相,为什么啊?我就是不明白呀?!你们安排反了吧?!奉孝这身体怎能……”
“嘘!轻点!!”曹操急得直挥手,回头看向床上。
张辽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收了声,也看看床上的郭嘉。
郭嘉还是睡得很熟。雍伯上完了药,又拉了手把脉,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似乎想到什么,看着郭嘉若有所思。
“因为奉孝一直都觉得,他只有能跟着我继续从军,他才配陪着我。”曹操垂了眼眉,看着手里的茶杯,摇了摇头。
“若再不能骑马带兵打仗了,他觉得他自己就成了我的累赘,不想再跟着我了。这也是为什么,在我平乌桓回来以后,一声不响就走了。”
曹操把茶杯放在桌上,又摇摇头。
“于我,他又怎会只是行同骑乘之人呢。”
不知不觉,已经快到午时。帐门掀开,王副将带人送了午饭过来。虽说知道曹操一直在这边,午膳与其他兵士也并无特殊,这是曹军自寿春一役以来一直秉持的军规,但凡行军途中,所有人的膳食都一样。若缺粮没得吃,就先就伤病和先头部队吃用。
但放下午饭,王副将从自己身边的小食盒里拿出一碗粥来。
见曹操和张辽疑惑地看着他,王副将便跪下来。
“丞相,将军,我,我知道祭酒大人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安宁,吃也吃不好,常见他胃疼难受。这是我拿自己的军饷和午饭,跟伙房换的,就是普通肉粥,这,这都是入了账的。我想送给郭大人吃,当年他落下的那病,吃得不舒服容易伤胃,这熬烂了的粥,他吃了能舒服点。请丞相恩准。”
听不到曹操和张辽回应,王副将疑惑地抬头,却看不到郭嘉。再仔细一看,大白天的,郭嘉却在床上躺着。
“郭大人,他……”王副将一愣,又看到边上诊脉摸头的雍伯,旋即便明白了。
“郭大人,他……又病倒了,是吗?”王副将的声音瞬间便哽住了。“又病了,又……唉!当年在寿春,也是这样,摔在雪地里头,病得昏昏沉沉,唉……”
低了头抹了一把泪,王副将看着桌上那碗粥发呆。
寿春两个字,床上的郭嘉仿佛听到了似的,突然便好像做噩梦,啊地叫了一声,捂住胸口,好似身上又痛起来,皱眉呻吟,想翻身却没有力气,又瘫了下去,嘴里却说起梦话来。
“下雪了……下雪…下雪了…下雪…了……”
曹操叹了口气,挥挥手。
“粥且留下,汝去吧。”
王副将流着泪站起来,行了个礼,又看一眼床上的郭嘉,便转身要往外走去。
“雪,雪,有雪,好多雪,好多好多,雪!”郭嘉仍是说梦话,声音却渐渐大起来,终大喊起来,边上的雍伯吃惊,忙拉住他手把脉,却根本压不住他,郭嘉两手在半空中乱抓,眼睛也突然睁开了,抓了自己胸口的衣服,仿佛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张辽和曹操跳起来往床边冲去,张辽跑得快,冲过去抱住郭嘉,郭嘉已经扯开了自己领口的衣服,露出脖子上那条可怕的伤痕来。
雍伯叫张辽按住郭嘉,取了针灸出来,几下子扎在他手上头上的穴位,又掐住他的虎口揉着,郭嘉被扎得哆嗦了几下,又挣扎着喊了几声,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软倒在张辽怀里。
“雪,雪,好多雪,好多,好多雪……”
喃喃细语着,郭嘉的眼睛失焦地看着上方,慢慢合上眼睛,又昏睡了过去。
张辽搂着郭嘉,轻轻把他放在枕上,帮他整理胸口的内衬,见他领口敞着,喉下那条伤疤露了出来,便扯了他衣服去盖。摸到他的喉咙锁骨,郭嘉便歪了头,衣服又敞开来,那条可怖的伤痕便又露了出来。
“丞相,丞相!”悲怆愤怒的声音响了起来,张辽回头一看,王副将站在床前,满脸是泪。
“丞相,”王副将向前一步,捏紧了拳头,也不行礼,大声对曹操说道:
“丞相,末将想问,何时攻打辽东?!我,我实在忍不了了!快十年了,郭大人他,他饱受伤痛之苦,事事为您筹谋,鞠躬尽瘁,费尽心血!可他自己……”
顿了一下,王副将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向前一步接着说道:“他好好一个人,被糟蹋成这个样子,眼看北方平定了,大军虎踞,却为何迟迟不进?!为何不能手刃那无道之人?!再拖延下去,只怕郭大人他......”
“你给我住口!”
哐当一声巨响,曹操把手里的杯子往地上狠狠一摔。
“只怕什么?只怕什么?!你,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真的把你的脑袋挂到旗杆上头去?!你,你敢咒我奉孝,咒我奉孝?!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年是谁拼了命去救你的命的?是谁把饭省下来夜里塞进马厩里头给你吃的?!是谁挡在你跟前宁可自己受埋怨,也要保你的?!是谁病得那么厉害,清醒了第一件事就是问我有没有饶了你的?!你居然咒你的救命恩人?!王垕!你的头是不是在脖子上呆腻了,真的要被我曹操借了你才安心?!”
曹操失控地怒吼起来,越说越愤怒,最后干脆将桌子上的茶壶茶杯也一并推到地上,摔得粉碎。
张辽虽然见过曹操发火,但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失控地发怒,见曹操动怒,亲兵吓得跪了一地,雍伯也跪了下来,张辽急忙过去跪在王垕前面,向曹操求情。
王垕站在当地,被曹操吼得愣住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下来。
“丞相,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看着他这样,我心里难受。难受。”说着,王垕又已经泪流满面。“丞相,您知道,我的命是郭大人救的。我老早想过了,我还是要从军,就是为了给大人报仇,哪怕郭大人从来都不提,我可早就知道是谁。那年在寿春,他去借粮,回来昏倒在大雪里头,我守着他,几天都高烧不退,药都难灌进去,我便常听他喊着有人陷害他,方才,他喊的那不是好多雪,是,好多血啊,是说满地满身都是血,那人要把他往死里折腾,折腾死之前还要弄得他遍体鳞伤,生不如死啊......我,”王垕一把抹掉自己脸上的泪,“我要千刀万剐了那该死的,然后我这颗头,谁想拿走就拿走便了!尽管,大人救了我之后曾跟我说,活着,就好好活,照顾家人,珍惜自己......”
“是的,活着就好好活,照顾家人,珍惜自己,怎么能随便把头,就送给别人呢。”
郭嘉声音在大帐中响起。
众人回头一看,那昏昏睡了好久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床上下来,瘦长的身体披了长衫站在床边。
“奉孝!”曹操着急地喊起来,几步便走过去,推开先跑过去的张辽,自己扶住郭嘉。
“把你吵醒了,是不是?快些回去躺着!”
郭嘉挣脱自己的手,走到王垕前面,站在张辽身边,双目炯炯,看向曹操。
接着,他便双膝跪地,向曹操行大礼。
张辽看着身侧的郭嘉。他身上的青色长衫滑落到地上,身上一身白色的内衬空空荡荡的,提高声音,张辽听到他清晰地说道:
“主公,那年在寿春,你我就约好,我们征战四方,是兴义兵为百姓除暴,唯仗信义以安天下,天下智谋之士争相来投,则大业不愁不成。还请主公,勿要忘记。”
曹操怔怔地看郭嘉的眼神,犀利严肃,再不带着那狡黠玩笑的意味,知他认真了。又见他虽只穿着一身白色内衬,跪在地上却仪态规整。
“好,好。奉孝,所言极是。地上寒凉,快起来。我听你的便是,穿得太少,快去披上衣服。”曹操上前,要扶郭嘉起来。郭嘉却仍是跪在地上。
“郭嘉自今日起,定会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好好治病。”郭嘉跪在地上,握住曹操的手说道。
“既然郭嘉的命还在,那么活着,就要好好地活,珍惜自己。”
郭嘉仰脸看着曹操,恳切地说。
“郭嘉给主公担保,一定会好好陪伴在您身边。跟主公一起骑乘,一起出征。”
曹操扶了郭嘉站起来,也挥手叫大帐里跪了一地的人都站起来。
“好,好!奉孝从来不会骗我,奉孝的话,我从没有不听的!快起来,现在就一块儿,好好吃饭!”
曹操拉着郭嘉,从地上捡起长衫披在他身上。
跟着曹操走到桌边,郭嘉拿起那碗粥,向王垕鞠躬致谢。
“王将军,多谢照料。”郭嘉将那碗粥举过头顶。“郭嘉这就喝掉它。今日的午饭,就请将军留在这儿,吃我这份。”
王垕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又流了满脸,只说郭嘉是他的救命恩人,一碗粥怎么能够报答得了。
郭嘉扶起王垕,叫他坐在桌边,和曹操张辽一道用午饭。曹操也伸手致意,叫王垕和雍伯坐在身侧。
喝完那碗粥,郭嘉也未再有不舒服,看起来脸色也好了。曹操终于放心了些,自己才算正经吃起来。放下碗,郭嘉便走到大帐门口。张辽不放心,怕他被风吹着,忙取了披风过来,裹紧郭嘉瘦削的身子。
透过帐门缝隙,郭嘉似乎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伸手便拉了帐门一角掀开来。
帐外,已经又是漫天遍地的雪花,裹挟在北风中飞舞盘旋着。
“文远,又下雪了 。你看,又下雪了啊。”
郭嘉开心地对张辽说,伸手去接那飘舞的雪花。
张辽看着郭嘉,他手里接住的雪花,晶莹剔透,瞬间便融化在他手心里。他看着手上珍珠一般的水珠,便微微笑了。一双眼睛映着水珠,眼里波光潋滟。
“冬雪霏霏,如花如蝶。”郭嘉轻轻地吟道。
“愿君多珍重,并肩骑乘,契阔谈宴,亦可伴君起舞,蹁跹若这霏霏冬雪。”
郭嘉笑了,看向张辽。张辽看到他那一双恢复了神采的璀璨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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