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廿万
这一句是奉承。
周政齐略点点头:“贾擅仁那边的,确实由我接着。不过烟叶生意的一支罢了,这钱本是大家共挣的,不算什么。”
周三爷忙又摇头:“老大你么,真是过谦!你我是一家人,还用得着说这些场面上的话么?我知道,你在这事上明明是不少挣的,只是看不起我,怕三叔一辈子不见过那么多得钱,听了要羞到地缝儿里去了,才不说的罢。”
一番话下来,是抑扬顿挫,摇头晃脑。
“侄儿怎会存这样的心呢?”周政齐笑道,“三叔还是这样爱说笑话。”
周三爷配合着乐了两声,将象牙箸向碟子上一搁:“做生意么,未必一时就得报,不过这本金想必是要源源不断地出去的。要向银行里去借贷、给那些忘八犊子们送利钱,倒不如用三叔的,也算我掺一股么,沾沾后辈的光罢!”
原来话在这里等着。
周政齐看父亲一眼,老爷缺只是夹菜,不意插手的意思;周太太妯娌二人不懂得这些事情,都默默垂着脸;政杰已经早就坐不住,强被他母亲按在椅子上,正在咬筷子头。
“这些事,之后详谈!”周政齐只好道,“吃饭之时,不讲这些好了。”
他料定三老爷是没什么钱的,只想向他要钱才是目的,不愿再多说了。
“诶——”三老爷不依,“我能出二十万——”
这话一出,不止是周政齐,周老爷也抬头看他了。
三太太弯起眉眼:“他刚刚挣了这一笔钱,得着意呢;钱放在手里也不会生钱,想着继续投出来的。扔给别人呢,不如掺给自家人,又放心,又便利。”
周政齐略松动了些:“前面这一批东西,已经银货两讫,却暂且用不到。”
三爷向佣人要剔牙的签子,一面露出牙齿根,拈着竹签子在口中雕琢,一面道:“后面么,还是要用的!我且把钱送来给你,什么时候用,你只支出去就是了!”
向别处去贷,倒果真不如与亲叔叔手里拿钱要便宜。周三爷虽少发家致富的本事,总依靠着哥哥过活获利,但也因此颇为讨好哥哥,周老爷说一,他绝不说二;哥哥现已经把家财押到长子身上,便就又改顺着自己这大侄子。
因为深谙其人脾性,对三叔确有这些钱款而此后要投入进来一事,周政齐全不生疑。
“不必如此,”周政齐道,“这钱什么时候用,三叔什么时候给就是了,先挪到我这里来,反而生分。”
“好啊,哈哈,好!很好!”周三爷将牙签拍到桌子上,又将牙齿舔过一圈,“这笔钱,必为贤侄留着!一家人,都是一家人。”心里却不舒服,只觉是周政齐嫌着自己,像他爸爸一样,不愿意带他发财。
莺儿坐着,不大自在,很少动筷子,有人投以目光,就温温浅笑着。
此时一抬头,正好看到周三爷把一对筷子抓得满是油腻的手印,忽然感到反胃,脸色一白,就掩着唇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三太太的目光追着她,笑得更浓了:“唷!唷!新少奶奶这般,恐怕是害喜罢。”
周政齐低着头,而语及儿媳,周老爷也不能说什么,太太只好勉强对她道:“正是呢。”
三太太明明听见,依然略过她,向着老爷道:“哎唷,晋昌这般争气,晋昌媳妇的肚子也这么争气!二哥真是好福气啊!”
老爷闻言也禁不住笑起来。
另一边,莺儿刚一出了房间,腹内不适就已经消除下去,却觉得心里仍发闷,还不想回席,就沿着回廊到院子里来。方走了不远,就见前面不远处荷花池子边的石条凳上坐着三老爷的小妾,她因身份低,不能随主人们入席,想来是已经和秋桐之类的丫头们在别处吃过,才逛出来的。
隔了一些距离看着,此时水上并无一物,衬着灰色的天空,显得格外阴抑。那年轻的女孩子垂着头向着水面,一动也不动一下,身上的红色绿色也仿佛一起黯淡了。
这种落寞凄楚,倒有些触了莺儿的心。
她上前几步,轻轻将手在那女孩子肩上搭了一下。
“秀儿姑娘……”
女孩子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大少奶奶。”
“天怪凉的,你在这儿做什么呢?吹了风该不好了。怎么不在屋里坐?”莺儿极温和地说。
那秀儿被脂粉堆得艳丽的小脸儿显得很哀愁:“我想在这里坐着,多谢少奶奶,我并不觉得凉。”
“少奶奶——”莺儿还待说什么,冬纹忽喊着来了,拉她便走,“那边席上在找您呢……”
只好将秀儿丢在水边,先一步走了。
待略走出去一些,冬纹压低声音道:“您怎么去和她说话了呢?”
“怎么不妥呢?”莺儿睁大一双眼睛。
“哎哟,”冬纹比她还要讶异一般,“她是什么人,您是什么人呢!离她远点最好。您不知道,原本她是伺候三太太的,又被三老爷看上收了房,三太太若看见您与她说话,该得恼了。”
这样讲了几句,冬纹好像忽有了谈闲话的兴致,偷眼看看四周,复又道:“少奶奶在家里时间还短,有好些事情还不清楚,不过却是早些知道了更好的,行动上也少出错罢。三太太呢,向来是最不服气我们太太的,就因为太太出身差些……三太太,最势利的人唔!”嘴角向下撇。却不知,无意间将莺儿语得颇感刺伤。
晚上睡前,周政齐忽记起莺儿白日反胃离席的事儿来,两人凑在一起说了几句,忽想到或许当真是有了身孕的,十分欢喜。第二天一早,周政齐就请了王大夫来看,却遭了否定,又失望下来。
周政齐虽与徐梦泽闹了不痛快,可依然是与冯家男儿有同学之旧,只是不好再到冯家去玩儿了;他的其他朋友又无家眷,周太太也是惯常不会出门的。以至于进了周家一月,莺儿还不曾在高门大族俱在的大场面上真正社交过,南边战事就忽然响起来了。
时在年关,不过两天功夫,气氛就渐渐紧张起来,但又是一两天,却得消息说交战两方打得并不很凶,恐怕不几天就要平下来的。
临城在北,新旧政府战地在南,中间隔着几个地区,且不能影响到此,因此虽闹哄哄乱了几日,临城又复做往日模样,各处年节之欢喜气氛大盛。
因烟叶便是从南边沿运河来的,周政齐自然比普通人更关切南边情况——现在,他几乎将手上的钱款全部押在里面。好在战事起了一星期左右,供应一直未断,每时问起,贾擅仁皆能笑答,从容不迫,很令人安心。
临城士绅几乎都是赖着运河发家起业的,因运河关口掌在新政府手中,便多与新政府官员相亲近。
腊月十五,临城各家做局,于丽景会大厅举办舞会,为新政府军办募捐筹款,正是一表忠心的时机。周家本与新政府官员素来并无直接接触,但因烟叶生意要两江都统张凯之放行,周政齐夫妇也穿衣备银,到舞会去。
这还是以袁英袁小姐的身份嫁到周家后,莺儿第一次正式出门社交,强自按捺心中兴奋,表现得极平静大方,穿了新做的檀色旗袍,外面裹了雪白的毛衣裳,首饰整齐,行动之间,鬓发亦不乱一分。
走至门口,莺儿忽发现将戒指落在了房内桌上。周政齐自荐去取,她便傍着黑色的轿车立等。
周太太站在正厅门口,倚着门看着莺儿,只见其面庞是那般年轻而明丽,微扬嘴角,无限明媚得意。她不由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眼角不可触知的细微的纹路,又向下,丹红的指甲衬着妍艳朱唇,而卷发浓黑,外人看来,仍是很美的;在她心中,却已不能止地滑向衰迟了。
莺儿抬头,看到周太太眼神空空地望着自己这一头,凝出一个笑来向她走过去:“按我说,今天这样热闹,太太也是该去的。”
周太太闻言更为不愉,慢慢站直了,面色冷下来,盯着莺儿的眼睛。想要讥刺回去,可莺儿脸上却并不见什么挑衅的颜色。
只能临时收了气势:“……老爷身子不好,我也不好一个人去的。现在家里的担子都在晋昌身上,该你们两个去人前露一露。”
看她变了脸色,莺儿才反应过来,太太是常不在人前的,心上起了些对不住。
她现在也并不太讨厌太太:来得时间久了,感到和第一次见到她十分两样,虽然轻佻泼辣一些,没有旁的家里主母那样藏得住脾气、端得稳,但也并不是初见时那样浅薄好斗。
一时无话能补,有些尴尬,且不愿白让太太不悦了,幸而周政齐已带了戒指出来,二人也就上车不提。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