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足高登

　　对郑捷来说，如果不是表白，话是不能这么说的，他气得能把桌子掀了。
　　“说话是要负责任的高真晗！”
　　他就差没拍桌子给她看，人高马大站起来，一脸气呼呼，让高真晗也怔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嘴又比脑子快了一回，不大合适，于是怯生生的，“那我，撤回消息？”
　　“微信吗？”他冷冷乜她。
　　“那怎么办，责任太重大，负不起，哎呀你坐下。”
　　他像是跟她赌气，坐下的同时人都侧到一边儿去了，说错话的人感觉又得哄孩子了。
　　“嘿，小朋友，我们来玩儿个知识问答好吗，有一种病毒，有80纳米那么粗，有1000纳米那么长，长丝状体，有7个基因与两个调节区段，7个基因分别对应7种病毒蛋白，有核蛋白糖蛋白L聚合酶蛋白病毒蛋……”
　　“行了行了！”当她用念“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的节奏念出一堆蛋白的时候，郑捷忍无可忍打断了她，“说人话，别欺负人。”
　　“谁欺负人了，百度百科都能看见的东西，你猜猜嘛，你猜得出来的，你还问过我呢。”
　　郑捷翻了个大白眼儿，“埃博拉？”
　　“答对了！”
　　赢得答题的奖励是逼到嘴边的一只肥肥美美的小胖娃，他无奈又满意的叼走了他的奖励，被小胖娃一耽误，话都说得含含糊糊的，“我从来都觉察不出你是干什么的，还好你总是跟我说人话，谢谢。”
　　“工作就留在所里，出了大门儿，我有我的天地，你跟我的工作又没有一分钱关系。”
　　他美美把他的奖励吞下去，感叹她总有一分钟扭转局势的能力，“你打岔的能力真是天下第一，说错的话就可以不追究了是么。”
　　“穷寇莫追呀，真要追究起来，都怪你开错了头。”
　　他不乐意地瘫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抱着肚子，“那你跟那个梁什么，是很好的朋友么？”
　　“特别好的，我这人懒，打小的朋友也没工夫去维系好，就剩他了。”
　　“他还在是因为他喜欢你！”
　　他语气能比冲天炮还冲，她听着都发笑，“你管得比洞庭湖还宽，知道他是我特别好的朋友就小心说话。”
　　他被警告得心不甘情不愿，鼓着脸坐正身来，撑着额头假装晕酒。
　　她倒美美的安安静静的吃了一轮土豆，在简单的美味中陶醉得无与伦比。
　　“你和他认识多长时间了？”
　　安静的时间长了，还是装晕的人先沉不住气，而高真晗对他向来是有问必答的，“那可就长了，他老说我刚生下来他就抱过我。”
　　郑捷心口被撞得恨不得把厚厚的木桌板都抠出个洞来，最后只能化作凄凉的一笑，“三十来年……咱们才只见第三面呢。”
　　高真晗的筷子一瞬间钉在空中，一阵莫名的心慌袭来。怎么可能才第三面呢，就他们俩这样，说三辈子也不为过啊。
　　场面又迅速冷了回去，然而两个该静下来细想的人此刻谁也不想静，趁着火锅的热气，趁着酒意，打着幌子不想冷静，反正两个人也一起怂得不敢往后头想，倒不如糊涂一时算一时。
　　高真晗清了清嗓子，结结巴巴地说，“我，吃好了，你，你呢？”
　　“吃不下了。”
　　她一听，像是得了圣旨似的赶紧站起来，“那我可收拾了。”
　　“我来洗吧。”
　　他是真心不想她动手，她也真心想干活，“你刚刚是怎么说来着，”她学着他的语气，“这工作你倒是能胜任。洗个碗而已，我能胜任。”
　　他等她风风火火把锅和碗都收去水槽了，才跟着慢悠悠站起来，这顿饭终是有吃完的时候。
　　见爱凑合的傻大妞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水花四处飞溅，才多愁善感了几秒钟的他又忍不住操心上了，“哎呀你把水关小点儿，围裙呢？”
　　“冰箱边儿上。”
　　他长腿一迈拿指头勾了围裙过来，自然又纯熟，“套上。”
　　傻大妞果真停下来任他套，等他在她背后系好围裙腰带的时候，才见她头发又松了，他一回生二回熟的将一把头发从围裙颈绳里抽出来，又重新系好发带，还特意把蝴蝶结都铺展了一下，这一切，又怎么会是只见第三面的人干的事儿呢。
　　她洗碗，他就擦桌子，又是热水又是清洁剂，最后把桌子上的陈年老渍都灭得一干二净才收手。
　　她的一双手在水里泡得通红，不是冻的，是烫的，他坐在一旁摇着腿陪她，感觉美妙得像是在上演一出童话。
　　她抬手拉开厨房区的窗户，一阵冷风灌进来，两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对他说，“就开一会儿，散散气儿，这边好多民宿都不让客人带咖喱和火锅料，说是味儿太大，他们懂什么呀，多香呀。我下次一定到你们家店里吃。”
　　“那得等我在的时候。”
　　“得了吧，能让我俩同时有假有时间，三五年以后能轮上一次不？你们家打开大门做生意，我还能找不着门儿不成。”
　　“不行，必须等我。”
　　她这时收拾妥当刚洗完手，抬手就是一串水珠洒他脸上，“谁搭理你。”
　　郑捷一个人坐在厨房台面上，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卫生间门口，又望回空荡荡的餐桌，轻轻低喃了声，“除夕快乐。”
　　饭是吃完了，然而接下来呢，长夜方才拉开序幕，两个人默契十足的绝口不提后续安排，像是在玩儿着你知我知的游戏。
　　他背着手在不大的屋子里打转，用眼睛一一去记录她的生活点滴，细琐到置物架上一个卡通小摆件，大概是什么朋友送她的礼物，他也想在脑海里印下来，这些都是在遥远异乡陪伴她半年的小伙伴。
　　他在等她的时候，还是有一丝紧张，不到她最后宣布结果，他始终不踏实，哪怕是到这个时候，他几乎已经知道结果。
　　打开冰箱，检查了一下存货，他脑子里已经飞速在为明天的采购做打算，正想着明天要是华人超市里没了猪肉馅要怎么去找一个中餐馆解决问题的时候，洗完澡连头发都吹完的高真晗出来了，他的宣判时刻，到了。
　　“你可真行，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进去洗澡，有你这种待客之道嘛。”他决定先发制人，少心慌。
　　“我看你招呼自己挺好。”她笑嘻嘻的。
　　“好什么好？战战兢兢的。”
　　他的抱怨还没完，她已经变成眉开眼笑了，他这才有一丝后知后觉，“嘿——你故意的啊？”
　　她捂着脸笑得厉害，“你刚才是不是一直在纠结三个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到哪里去。”
　　“坏——蛋——”
　　他气呼呼跳进双人沙发，狠狠为自己方才等候时的一阵紧张默哀。
　　“你怎么自动自觉跳上你的床了。”
　　她没说一句明话，没说你今天晚上就住这儿，可是她发的每一招，他都接得稳稳妥妥，“我先跟我的床交流一下。”
　　看他一副还在生气的样子，她笑着转身打开衣柜，“行了，那沙发那么短，你的腿能有一半在外边儿，怎么睡呀，过来帮忙。”
　　他一听，赶紧凑上去，“要做什么？”
　　她指了指衣柜顶端，“最上面那个毛毯，拿下来。”她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提起一个枕头，“把毯子铺这儿。”
　　郑捷把毛毯抱在怀里的动作僵住了，看着高真晗比划的区域心跳不止，甚至不可置信的把脸埋进了毛毯里，“你别逗我了……”
　　“谁逗你了，”高真晗坐到床上，拿脚尖又点了点床边的地毯，“快点儿，这儿又是地毯还有厚地垫，再铺上毛毯，怎么也凑合出一个硬板床的效果了吧。”
　　郑捷犹豫了很久，这也太刺激了，他再一次印证他跟高真晗两个人在有些地方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嚣张又不落窠臼，勇猛得能吓坏观众，而这些特质，估计他们用在彼此身上的机会最多。
　　咬咬牙，他抱着我心无尘的念头冲上去，跪地上就把毛毯铺上去了，抬头间，只见她盘着腿在他上方微微笑。
　　“你就没半点不好意思？”他好奇。
　　“哪里不好意思了？啊，是有的，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单人床太小了，委屈不了你，只好给你找个随便打滚的地儿。”
　　“高真晗！” 郑捷气得从地上弹起来，叉着腰吼了一嗓子，客气为何物，早化为虚有。
　　“你……”他盯着她，咬牙切齿，一时间居然词穷了，“不想跟你说话！”
　　等他气呼呼冲进卫生间，高真晗才捂着脸倒进被窝里，咬得自己舌尖生疼，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
　　郑捷看着镜子里气得红眼的人，撑住洗面池努力平静下来，外头床上坐着的那人，美而自知，撩又不自知，她还不是装的，让人置气都显得无用又幼稚。本来两个人就已经是坐在悬崖边上了，看到的是脚下谷底的世外桃源旖旎又诱人，又都自觉的在山上寻求安全与庇护，她接连两次失误，就像是一阵瘴气袭来，让人眩晕得就快撑不住想张开双臂往谷底飞，而最后一分清明又让他把手指头死死往悬崖边的岩石里嵌。要说打破平衡最严重的，必然是她今天晚上把他留下来，本来想问的你不怕吗，也在转念一想中显得多余了，她太坦荡，太自然了，对他信任得就像他不是一个力气比她大得多的大男人，让他不禁苦笑看向镜中的自己问：“你就这么弱吗？”
　　整理了几分思绪，他才自然的张望起来，狭小的空间内，是生活中最真实、最私隐的一部分，潮润的空气里还夹杂着草莓沐浴液的香气，甜腻得又让他心神不稳，出于自我保护，他需要转移注意力，只听他烦躁的大喊了声，“高真晗我没有牙刷！” 外头就行云流水的接了句，“哦，等等——”这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日子里，普普通通的生活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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