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岁不闻倾覆人

　　“父王，尊上他这几日一直都对笙儿不闻不问的，魂儿都快被那修仙界来的那人给勾走了！”
　　自小从未受过什么委屈的玉楼笙经上次一难身子大伤，将养了好几日才养回来，事后她愈发气不过，哭哭啼啼地去找她父王，弦幽族长哭诉。
　　“修仙界?”弦幽族长端坐在琉璃王座上，眸中满是轻蔑，“呵，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尊上资历不深，心气自盛，难免有那么几个长相出众的入了尊上的眼，将人收回来当个玩物也并非什么怪事。”
　　一旁身着轻纱长裙的侍女给他递了杯酒，他就着金杯饮了一口，然后挥挥手让人退下，对话里提到的人毫无半点敬意。
　　“不过本王倒是很意外，”他淡淡地开口，“笙儿，本王花重金培养你，目的就是让你侍奉未来的储君，怎么现在连一个修仙之人都能让你如此狼狈?”
　　玉楼笙俏脸通红，慌忙辩解道：“父王有所不知，尊上待他绝非对待玩物那般，女儿上次想要教训他一下却被尊上打伤，养了半月才堪堪恢复。”
　　“那便是你无用，休要再寻什么借口。”弦幽族长对她这一行为十分不满，酒杯往桌上重重一磕，内里酒水溅洒出来，“我们魔族寿命足有上万年，而那小小的修仙者寿命不过百余年。一时的宠爱又能如何？尊上总不可能守他一辈子，笙儿，尊上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不成?”
　　一语点醒，玉楼笙恍然回神，她怎么没想到，尊上再怎么守着他也绝非长久，她才是最有资格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
　　“本王只能提点到这里，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务必将那魔后的位子坐稳了，不只是为你自己，更是为了弦幽一族。”
　　弦幽族长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殿中，单薄的纱裙被殿外肆虐的的冷风吹起宛若蝶舞，身着珠翠华服的玉楼笙再无方才的失态，眸中神色精明，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行了一礼，端庄，矜贵，且骄傲。

　　魔宫门前的桃花树上不知何时栖了两只小雀，一直叽叽喳喳，旁若无人地闹着。
　　楚倾铭方才处理完魔界内部事务，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寝宫找自己的恋人，仿佛多耽误一秒都能要了他的命。
　　顾瑾岁正端坐在桌案前翻书，猛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整个人瞬间回神，放下手中的书大步迎上去。
　　一上午未见的两人自是想彼此想得紧，顾瑾岁感觉自己的腰身又被勒住，可他非但不抗拒，反而主动将自己送出去，以便楚倾铭对他上下其手。
　　“每天好吃好喝的养着怎么还是不见胖一点?”楚倾铭捏了捏那风一吹就能断的腰道。
　　“可能是量不够大，要不多来点牛乳糕?”顾瑾岁笑得桃花眼更俏，手指作乱地攀上楚倾铭胸前。
　　“好好，你要月亮都给你摘下来。”楚倾铭按住那只勾搭他的手，宠溺地笑道。
　　“那个还是算了，我可吞不下去。”顾瑾岁把头埋在楚倾铭怀中笑意盈盈。
　　“小馋猫。”
　　楚倾铭褪下外衣，余光瞥见案上的书，顺手拿起来翻了翻，书上所记之事不过是魔界的一些历史风俗，顾瑾岁也凑过来，被他一把拉下坐在自己腿上。
　　“阿岁，你看这些做什么？”
　　“魔族的风土人情，我既已来了，自然该了解些。”
　　“你……”楚倾铭欲言又止。”
　　“放心，”顾瑾岁敛下眼睫，“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
　　楚倾铭温柔地将人抱住，这个姿势可以让他的头贴着顾瑾岁的胸口，感受那颗跳动的心脏。不久之前，这里也曾容纳过属于自己的气息。
　　“阿铭，我自幼是孤儿，所以他人待我的好我都会记着，”顾瑾岁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可……”
　　可我知道，哪些是我该得的，哪些是我不该得的。
　　他又说不下去了，闷闷地趴着楚倾铭肩上，眼眶微红，他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很懦弱，楚倾铭被赶下山也好，群魔围攻念云山也好，他好似都没有立场坚定地做过什么，也未曾护得了最在意的那个人。
　　至于剖丹……那本就是他欠他的。
　　如此想来，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楚倾铭这样待他。
　　“阿岁，看着我。”
　　顾瑾岁没有动，楚倾铭太了解他了，一个眼神便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他不想此刻的自己被剖开暴露在外，深度的自卑只适合藏匿在黑暗之中。
　　然而另一人绝不容许他藏着自己的任何一点情绪，魔族的占有欲是恐怖的，他要将爱人拆开一点一点剖析，因为他的每一寸血肉都是属于自己的。
　　楚倾铭轻捏着顾瑾岁的下颚，迫使他抬起头来，桃花眼慌张无措，溢出的情绪被一丝不落地捕捉到，委屈、不甘、失落……还有什么？楚倾铭不由地有些诧异。
　　那是一种自己从未察觉到的情绪，但那确确实实就存在着，被隐藏得极深，令他不敢相信。
　　“好了阿岁，乖，不哭了，”他将人抱到榻上，柔声哄着，“你无需做什么，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顾瑾岁抽噎着摇了摇头。
　　楚倾铭将他搂在怀里，继续道：“当年之事不是你的错，若早知我的神丹能救你，我定会亲自挖出来给……”
　　顾瑾岁堵上了他的嘴，泄愤似的在那饱满的唇瓣上咬了几下，楚倾铭任由着他咬，指腹轻轻拭去其脸上的泪水。
　　树上那两只小雀不知何时飞到了窗棂上，歪着脑袋看着屋内。
　　“我可以将我的一切都给你，你也将你的一切给我……”
　　楚倾铭在顾瑾岁喘息时凑到人耳边说，顾瑾岁抬着红红的眼睛看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楚倾铭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
　　后来就是其中一人精疲力尽地睡去，而另一人在榻边安静地看了对方许久，随后不动声色地披上斗篷，推开殿门没入月色之中。

　　再次从梦中醒来已至深夜，顾瑾岁摸了摸身旁的床榻，入手一片冰凉。
　　他猛地从榻上坐起，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单手支着额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环顾四周。长明灯依旧燃着，就是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睡意还未散去，他乱糟糟地坐在榻上愣了会儿神，待神志稍微情醒点后披了件衣裳，打算出门透透气。
　　重伤初愈的他五感都不似以前灵敏，就这样忽视了一旁慵懒地倚窗靠坐的男子。
　　那妖艳的男子见他要出去，连忙从窗上跳下，顾瑾岁闻声回头，入目一片十分惹眼的红，招摇至极。
　　“好久不见啊，瑾岁。”那男子凤眸微眯，笑着朝他走过来。
　　“顼胤?”顾瑾岁晃神一瞬，疑惑道：“你怎么在此处?”
　　“呵，那你怎么也在此处?”顼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顾瑾岁不答，稍微后退几步，与他隔开些距离，他这一下意识的举动让顼胤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瑾岁，你这可就有些见外了，都是男子怕什么？”
　　“你不是南梁王，”顾瑾岁压根不理会他，“你是谁？”
　　“我吗？”顼胤一哂，今日他未将墨发束起，任由其散着，平添几分妖气，“你猜猜看?”
　　“狐妖。是吗？”顾瑾岁平静地说。
　　顼胤面上笑容一僵，似是没想到他答得这么快，也没想到他会如此淡然，又靠近几步道：“猜得不错，不愧是瑾岁。”
　　“别这么叫我，我们并没有多熟。”顾瑾岁不能同他硬碰硬，只能一直朝后躲着。
　　“怎么能不熟呢？瑾岁当真是贵人多忘事，你难不成忘了六年前你我的邂逅了吗？”
　　可巧，六年前的仙盟大会正是于南梁开办，而顾瑾岁又恰是那届魁首，自然被当时的顼胤注意到，会后他被告知南梁王约见，想要与他切磋一番，谁曾想南梁王仅对仙法略知一二，不多时便成了他的单方面压制。
　　这……也能叫邂逅吗？
　　“当年的你真是惊艳四座，我一直以为修仙之人都是那种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没想到竟也有如此可与日月争辉之人。”顼胤感叹道，“之后我一直想着要再见你一面，甚至为了哄你开心不惜隐藏实力，不过能与美人一战便是输了又有何妨?”
　　“我没有要你隐藏实力，你若真的尊重我便该认真对待此事。”顾瑾岁有些忍受不了他的自我感动。
　　“哎呀，那岂不是我在欺负人了，”顼胤十分享受他这副表情，“毕竟我一个修行千年的妖总不好真的去对付一个小小的修仙者，更何况我怜他还来不及，又怎会让他受伤呢？万一哭鼻子怎么办……”
　　顾瑾岁厌恶地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后者见他如此便抗拒更觉有趣，“瑾岁还真是一如当年，不过……我与他本质上并无区别，为何你能为他做到如此程度，却不能分一点在我身上呢？”
　　“他与你不同，”顾瑾岁微怒，“你休要再说这些！”
　　“别生气嘛，”顼胤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枝桃花枝，轻浮地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们还真是情比金坚，不过我方才在来的路上倒是碰巧遇上了那位魔界尊主，瑾岁可知道他同谁在一处?”
　　“我不需要从别人口中了解他。”
　　顼胤没想到他油盐不进，有些失去耐心地道：“你就如此信任他?可他乃魔尊，日后定要娶妻延续血脉，你是男子又非魔界中人，你们断不可能长久，这样厮混下去于你毫无益处，我若是你早就明哲保身去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那弦幽一族可不是什么善类，你挡了他们的路，当心最后连具全尸都留不下！”
　　“魔族寿命均可上万，而你不过能存在于世多久?他又能护你多久？你现在同我离开这儿，我自可护你一世无忧。”
　　“说完了吗？”顾瑾岁淡淡开口，仿佛方才的那番话并未在他心里掀起任何波澜，“我的事我自有定夺，不劳你费心。”
　　“执迷不悟！”顼胤气道，“你如此信他，可知他现在正陪着那弦幽公主花前月下?我看这婚期怕是很快要定下了，介时这魔界将再无你的容身之所！”
　　顾瑾岁愣住，不待他有所反应，顼胤便将那桃花枝塞入他手中，道：“记好了，我真名叫昭殿，你若想通了，便用这花枝沾上水写我的名字，我自会赶来带你离开，这也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他说完，便从来时的窗口跳出去，转瞬间那一抹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瑾岁少见的有些无措，呆呆地看着手中那绑着一节红绳的花枝。
　　“阿岁，我的一切都是专为你留着的。”
　　“他乃魔尊，日后定要娶妻延续血脉，你是男子又非魔界中人，你们断不可能长久!”
　　可他答应过不会娶她的。
　　顾瑾岁蜷缩着坐在地上，空荡荡的华丽宫殿无声质问着他，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条冰冷的街道上，过往行人连看他一眼都嫌不吉利，而他随时可能熬不过下一个寒夜。
　　他好像什么都有过，又好像什么都不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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