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姜山

　　姬卿原本还想继续再问下去，却有“呜呜”的号角声开始吹响，紧接着她便看着虞州城内的大晏军旗开始渐渐多了起来。烈焰红带着赤金色的“大晏”两字的军旗赫赫飘在每条街道上，迎风招展着，很是醒目。

　　隔着城门的士兵们正在大肆打砸，夹杂着他们听不懂的话音。

　　她缓缓站起身来，扫视着周围百姓的神情：里面是他们的家，此刻被外来的人肆意的捣弄着，可是观他们的神色，无一不是麻木的，眼底尽是漠然，仿佛已经司空见惯一般。

　　究竟为何？

　　她不由想：是次数太多，已然习惯了？
　　还是什么其他的…什么样的经历会让城内百姓如此麻木，视若无睹？
　　她没有答案。

　　终于，城墙之上大夏的一排排军旗也被斩下，插上了一排排属于大晏的旗帜。大晏士兵在城墙之上举杯庆祝，陈三二等人也在城门外不远处驻扎起营地。

　　真的讽刺。

　　外来之兵势如破竹，欢呼雀跃。
　　守城之军不战而败，垂头丧气。

　　有眼尖的士兵借着夜色一眼瞧见他们身上的军服：“哈哈哈，这大夏新来的兵未免也太软了些，都不敢正面迎敌，还混在百姓堆里。”

　　那人打了个饱嗝，指着下面道：“你们看，你们看……”他说着说着，笑得弯下了腰，又拍了拍膝盖，“哈哈哈哈哈，笑死老子了……”

　　众多大晏士兵瞪着眼看了看底下，跟着一同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隔着上下的距离，下面的人仿佛都能看到他们眼里的蔑视。

　　“你们…过来一人。”开头那人对着下面叫嚣道。

　　没有动静。

　　那人见自己说的话被忽视，立即暴怒，咆哮着道：“我叫你们过来一人！”

　　见还是无人动，他干脆取过倒置在一旁的箭筒，朝着底下就是一箭。那箭来势汹汹，带起猎猎风声，众人不禁屏息。谁知，那箭甚至还没到底下，便被横来一只手稳稳截住。

　　曲直收回马步，抬眼冷冷瞪了那士兵以后，手下微微用力，那箭矢便在他手中折成两半。大晏士兵瞧他扔下断箭，退回一名看上去极不起眼的少年身后。

　　那“少年”身披银甲，看上去似乎是将领，只不过十分年轻的模样，他缓步上前，说话不疾不徐：“我既过来了，就不要动手了吧！”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让他们这群人听到。

　　射箭的人原本就喝醉了，此番见有人当真有胆子过来，又是一个毛头小子，“嘿”了声，酒兴一起，当下便要解下裤头朝着下面撒尿。

　　他平日里在军营之中横惯了，少有人公开违逆他。

　　有人上来拦他，被他斜眼一瞪：“你做甚么拦老子？五皇子说的是不得伤百姓性命，老子又没伤！连撒泡尿你也要管老子？”

　　来人见阻拦无果，无奈叹口气走开了。

　　那人兴奋地把裤子往下一扒，眼里都是淫邪的光：“让你们这群大夏人尝尝老子的尿是……”

　　话语戛然而止。

　　他身旁的士兵一惊，忙上前探看：人已经倒地不起，不省人事了。

　　“戒备，戒…”话还未喊全，眼前便落了一双皂靴，上绣五条张牙舞爪的龙纹。

　　“五…五…五皇子！”周围士兵声音都颤了，谁也没想到此次五皇子竟亲至虞州。大家心下都有些发寒：五皇子可是年年就北境的问题上书皇帝，请求皇帝适可而止，小心大夏这边狗急跳墙，以防反扑。

　　其实按他们来想：这番唯实是五皇子想多了，这群大夏人连领军的将领都龟缩不前，又能翻起多大的风浪？

　　更别提反抗了。

　　秦衍盯了地下的尸体会，才抬头望向周围放浪形骸，站都站不稳的大晏士兵，又探身看了看城墙底下被尿液淋个正着的那人，启唇，用极轻的声音道：“我吩咐过你们什么？嗯？”

　　一名看上去像是领兵的人眼见着情形不对，忙拱手上前道：“五皇子息怒。”他倒也聪明，知道此刻在这位将来可能成为储君的五皇子面前，找理由无异于找死，还不如先平息一下他的怒气。

　　秦衍看着下面那道安安静静站立着的身影，心里不知怎么有股从未有过的不安。方才他可瞧得清楚，不堪的液体落在那少年身上时，几处都有异动，很明显身边不止一人护卫。

　　此人——地位极高。

　　而且…他眸中多了抹深思，看向不远处的山头，那处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正因看不清，仿佛无尽的危险。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这位新来的将领什么来头？

　　收回纷杂混乱的思绪，他上前，弯身趴在城墙处，温声道：“兄台可无碍？”

　　姬卿嫌恶地撩开被尿液淋湿的一缕发，抬眸跟城墙那人平静对视：“无碍。”只那右手处的袖子已被捏得不成样子。

　　山林之中

　　一小兵顶着头上的草，问还趴在地上的军长：“我们出去吗？”

　　“不行，没有将军的指令，我们不能擅自行动。”

　　“可……你看，这大晏士兵如此嚣张，我们就这样干坐这儿？我们不能呆在这里！我们要……”

　　“给老子闭上你的嘴！”被称作“军长”的人低声训道，“将军这般部署，自然有他的用意，再说陈将军和路副将都在下头，不会吃亏。你我只需要记得，服从军令。”

　　“服从军令，服从军令……”小兵努着嘴学他说话，泄愤似地揪周围的草：“往常也没见你这么听话啊。”

　　军长没开腔，许久之后，小兵才听见他有些低缓又沧桑的声音：“将军人很好，他待人很好。”

　　小兵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望他。

　　姬卿顶着满头的尿液慢慢走回营地。

　　周遭百姓都开始看着她，眼中的情绪各种各样的都有。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你…是将军？新来的那个？”

　　将军？
　　是稍显陌生的称呼。

　　“是我。”她压低嗓音，吐出一口气，不躲不避地迎上众人视线。

　　“这段时日里，每日遣人送饭的…是你？”

　　“是我。”

　　“为何要这么做？”

　　她扭头看向问话那汉子，神情未有半分波动：“什么为何要这么做？如果你问的是为何给你们送饭？没道理我吃的起饭，你们吃不起。如果你问的是方才我为何站出来，那就更好回答了，没道理你们受得，我受不得。”下面应该是要夸我了吧？她心里暗想，面上却不显。

　　“你们还想干什么？！！”不料此时横来一道尖利的声音，一妇人拨开人群，指着姬卿咆哮道。而周围百姓的眼神也随之变了，带着警惕和隐隐的畏惧。

　　那妇人一身粗布衣裳，上面乱七八糟地缝着各种颜色的补丁，头发随意地用不知什么材料的布裹成一团，整个人看上去又脏又臭，简直凌乱不堪，撕心裂肺的声音里又带着崩溃颤抖。

　　姬卿被这突来的状况搞得有些懵，在场的军士也都愣了：我们？我们怎么了？

　　姬卿：“这位嫂嫂，您能把话说清楚一些吗？我们怎么了？”

　　“怎么了？”那妇人噙着眼泪反问，“你们…”

　　最开始问话那汉子上来拦她：“别说了，郭嫂嫂…”

　　“吴大哥，你放开。”那妇人反手拨开大汉的手，“我的儿子女儿都没有了，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大不了再加上我这一条贱命！”

　　“郭嫂嫂，你可想清楚，他们现在可还都活着，你若说出去了，他们可就没有活路了。”

　　“我宁愿他们死了！也好过他们如今这般……”妇人眼里没有一丝亮光，静静地留下两行清泪。

　　那“吴大哥”见状也不再阻拦，只长叹口气，让到一边，嘴里轻喃：“可你怎知，他们不会沆瀣一气，官官相护？”

　　姬卿注意到这句话，侧脸看过去。没承想下一刻，“啪”的一声脆响，她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我为我女曼儿所打。”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妇人又是重重一巴掌框下去：“这一巴掌，为我的儿子阿晚。”

　　两个力度极重的巴掌下去，姬卿的脸瞬间变得又红又肿，一旁的陈三二反应过来，说了一句：“大胆！”，上去就要擒住那妇人。

　　姬卿忙喝了一声：“陈将军！”

　　陈三二看着她通红的两边脸，半威慑半警告地看了那妇人一眼，不甘地退下。

　　姬卿攥紧手心，努力挤出一抹笑来，“嫂嫂……”

　　那妇人看着她肿得老高的一张脸，手再度扬得高高的，“啪！”

　　这一巴掌最狠，也最响，几乎把姬卿打得一个趔趄。

　　“这最后一巴掌，打你们这些狗官。”疯妇人说完，像是支撑不住，瘫软在地上，喃喃说着：“打你们这些狗官，打你们这些狗官…”

　　姬卿深呼一口气，闭眼又睁开，试图平息情绪，好一会儿平稳了些，她才捂着火辣辣的脸，“嫂嫂打完了么？那么，请你告诉我究竟为何打我？”

　　“为何？”妇人反问她一句，最后竟痴痴地笑了起来：“你们半夜里抢走我的曼儿的时候，你们抓走我的阿晚的时候，什么也没说！我为何要告诉你为何？”

　　“郭嫂子，你看你这又是何苦？我早说了，没用的。”那汉子又开了口。

　　“这位…大哥。”姬卿被打得有点懵，虽是恼怒，但她还尚存几分理智，“无妨，只要这位嫂嫂说出正当缘由，我不会追究。”

　　“你不追究？呵！”一声冷笑，“这位将军——您姓姬，听闻你是皇亲？不知将军是否知道北境有多少官员？又有多了解？”汉子脸上带着涩意，轻轻地笑，只是那笑里，藏着无奈，而那笑，逐渐变得嘲讽：“人人都道，我们是因大晏骑兵而日日龟缩在家，可是将军，我们是吗？”

　　他缓缓摇摇头，“我们不是。”

　　“她，”他指着那妇人道：“郭嫂子，丈夫早年病逝，一人好不容易拉扯大一儿一女，女儿十五岁那年被顾行远的府兵半夜里掳了去。还来不及伤心，第二天一早，儿子阿晚又以偷鸡的罪名送进了知州府，自此再没回过家。”

　　“将军，您知道我们虞州知州姚琛姚大人喜好什么吗？”他看着那妇人，眼中带了同情和哀悯，悲切且哀伤道：“他好男色且喜娈童。阿晚这孩子，那时，尚不足十岁啊。”

　　“我，”汉子又拍了拍胸脯，笑得凄然：“我叫吴霆，乃抚州人士，我原有一个妻子。妻子生得美丽，人也贤惠，我们夫妻二人原本在抚州做点小买卖，日子虽过得拮据，却也苦中作乐。怪我，听信了旁人说的赚钱的路子，来了北境这虎狼之地。”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初来第一天，入城的时候，我们就被拦住，守城的军士告诉我们北境不太平，特别是于妇人而言，要把夫人安排住到一处宅院，便于保护她。我那时也是年轻，”

　　他一把抹去眼泪，看向自他开口后便一言不发的银甲少年，“不错，自那以后，我的妻子成了刘承贵的第八任妾室。我日日夜夜不得好眠，每天睁眼就是我妻子伸手向我求救，她喊我的名字，”

　　九尺壮汉在众人面前哭得几乎难以自抑，“她…喊我的名字，我想救…她，可我就是救不了…她，”他吸吸鼻子：“后来…她死了，死在刘承贵的床上。”

　　“所以我们想问问您们，还想干什么？我们还有什么值得你们夺取的？”他眼眶变得血红，说出的话仿佛带着森森恨意：“大晏军好歹还有军纪和底线！可顾刘二人府里的府兵借着保护我们，趁乱强抢民女，烧伤掳掠，无恶不作！这才是我们避之不及的缘由！我们真正畏惧的是你们这群披着军服，叫嚷着要保护我们的官！”

　　姬卿和身后的陈三二等人被这一番话和话里透露的信息直接震在了原地，半天动弹不了。

　　怪不得！

　　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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