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佳彤的生活又恢复往昔的轨迹，晓晨的电话与短信息仍旧没有间断，他的比赛、他的专访她亦是绝少落下，一切都是那样地自然恬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佳彤觉得自己这次当真是平静如汇波湖了。
　　五月的时候妍玫来萸大找佳彤，之前她们的会面亦有几次，佳彤看得出妍玫的境况已经明显好转，衣饰皆是不凡。然而这次妍玫主动说要来学校，仍是是让佳彤在初得知时有几分讶异的——佳彤自己一直刻意回避这所学校，总怕会触及妍玫痛处——后来她想明白，在乎这些的人，绝不是妍玫，她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坚强，是一名真正的女战士。

　　佳彤在微风中等着妍玫，却没有等到她的身影，反有一辆红色日本车停在面前。车门轻启，车上走下一名长发美女。乌黑且浓密的头发柔顺地垂下直至腰际，不似卷发风情，又没有刻意拉直过的头发那般呆板凝重，线条十分自然流畅，带着浓浓的古中国情怀。她的肌肤莹白透明，鼻梁挺直，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上挑，映着两道弯弯的眉毛，显得十分妩媚。最让人注目的是她的唇，那本就丰腴的嘴唇着了至艳的中国红，如同一朵富丽雍容的牡丹。今日的天气算不得热，她却只着一袭深V领的七分袖桃红色高腰线连身短裙，脚上是一双棕色及膝皮靴。裙摆与袖口都是十分飘逸的荷叶式设计，这便有了些仙子气，但是那明丽的桃红色与唇上的中国红分明又把仙子拉回了人间，让人不由得注意起她那深VA领中展现出的雪白脖颈与胸脯——那上面并没有项链的点缀，以及裙摆与皮靴间的同样雪白的修长美腿，还有那一小段同色的手臂。佳彤忽然想到韦庄的词，皓腕凝霜雪。这美人佩戴的唯一首饰的也恰是在手腕处，她纤细的左手腕，带着四五串玛瑙玉石一类的珠子串成的手链，颜色虽多，但主色却是棕，这样带几分游牧民族气概的装饰显然是为着呼应那双棕色长靴。东方与西洋，婉约与粗犷，性感与天真，种种矛盾的元素皆在她的装扮上达到了最完美的搭配。面对这样的美人，佳彤下意识地深呼吸一次。

　　美人站在佳彤面前，如同一幅炫目的画，而她张口说话时那生动的表情与悦耳的声音则让这幅画有了生命。她说，佳彤，你瘦了。
　　佳彤笑说，瘦了好，不过，不似你瘦得凸凹有致就是了。
　　妍玫像念书时那样笑着嗔她拿自己取笑。佳彤亦是与她笑闹起来。这样的两个女孩，很快便吸引了许多的目光，尤其是妍玫。佳彤略有些害羞地矜持起来，她说，你穿得这样单薄，冷不冷。妍玫说，车里有风衣。又说，你的头发扎成马尾很漂亮。佳彤说，只是脸太圆。妍玫说，圆脸多可爱。佳彤说，还是你的鹅蛋脸最标致。妍玫斩钉截铁说，上车再谈，说罢便拉佳彤坐车。
　　车内的装饰十分简洁，但是看得出做工优良，材质亦是十分地好。佳彤知道，这一切都绝非在酒吧驻唱那微薄的佣金可以得到的，只是她不愿想得太多，亦觉得想太多全无用处。那日多多引用过的《汉书》里的话很好，人之相交，贵相知心。

　　妍玫熟练发动车子，一面驾驶一面说，上次我们见面我才刚拿到驾照，所以委屈你坐地铁，现在技术已经熟练，所以便来接你。佳彤说，我做地铁也没有关系，都是坐惯了的。妍玫笑说，我才开了几天车，已经记不清地铁线路。又说，我们去吃意大利菜，你爱吃甜食，又懂得欣赏食物，那里的提拉米苏绝对正宗，你会喜欢的。佳彤说，若是吃得开心，说不定我会要上两份。说罢便笑了。妍玫余光看到佳彤的笑，说，终于知道笑靥如花是什么意思了。佳彤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妍玫有些豪爽地说，到了餐厅你尽管吃，我请得起。
　　目的地是萸城颇负盛名的意大利餐馆，据说主厨是自意大利聘来的，食材亦是由意大利空运至本地。对于它的名字与特色，佳彤先前在报上与网络上皆听闻过，自然也明白这些食物的价值。她们点好后那些菜按照顺序一道道有条不紊地送来，用毕的餐具亦是按时退下。进餐时两人闲闲说上几句，伴着餐厅内优雅的钢琴声，极之惬意。佳彤觉得在阴暗的平房内的那一餐饭仿佛应该归属于上个世界了，而那位摇滚乐手只怕也已消失在妍玫的世界，妍玫目前的这一切，都并不是他的能力所能达到的。
　　上到提拉米苏的时候，妍玫轻轻说，佳彤，知道提拉米苏的意思吗？
　　带我走。或者，记得我。
　　妍玫说，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当然。
　　可是我的生活已经不似你的那样单纯。
　　佳彤亮晶晶的眸子对牢妍玫的眼睛，她说，你以前要我不要替你哭，你是最坚强的人，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靠自己的劳动赚钱，无论饕餮大餐还是粗茶淡饭，都是令人尊敬的。
　　妍玫说，佳彤，我没有看错你。
　　佳彤把自多多那里等到的话转送给她，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妍玫亦是感动。然后佳彤想，朋友与爱人便是这点不同吧，朋友可以是两条心灵相通的平行线，而爱人必然要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因此，不在同个世界的朋友一样可以友谊地久天长，而爱人，注定分道扬镳。她有些忧伤，但是却没有把这些告诉妍玫，只静静吃着那份提拉米苏。
　　带我走的是朋友，而记得我的，是你。

　　一份提拉米苏吃尽，佳彤连说好吃，妍玫问是否再加一份。佳彤说那是玩笑，我哪里有那样大的胃口。
　　饭后，妍玫又要带佳彤购物，佳彤说，妍玫，你赚钱不易，多存些防身才是。妍玫直言，佳彤，我想报答你。佳彤说，我们相处得日子还长得很。妍玫说，我们总要找个地方消闲。佳彤说，那不如去喝茶，我记得附近便有一间很好的茶社。
　　那间茶社，佳彤自己来过，同多多来过，同晓晨亦是来过，但是同妍玫却只来过一次，且是有方文博同在。
　　与方文博分手的事，妍玫是知道的。那时她并没有说什么，今日在这间颇有些情调的茶社，许是触景生情的缘故，妍玫说，其实我早预感到你会同那个男孩分手。佳彤没有说话。妍玫继续说，他的相貌简直是晓晨的影子。佳彤仍是无语，只端起茶杯喝一口茶，这顿茶是妍玫请客，却是她点的茶。明前龙井喝在口中是微苦的，回甘要在二泡以后。
　　妍玫轻声说，对不起。
　　佳彤说，我没有生气，一切都是自作孽。
　　妍玫握住佳彤的手说，不要这样悲观。
　　佳彤说，我同柳晓晨只剩两种关系，一种是朋友，一种是球迷与明星。
　　妍玫看着佳彤的手说，我与晓晨一直有联系，他的心思我猜得到。与他的报负相比，我们的胸怀只是草芥。
　　佳彤说，柳晓晨会是很好的朋友。
　　妍玫忍不住问，佳彤，你不会是在意我们的联系吧。
　　佳彤微微撅着嘴唇说，为什么要在意，你们能够做朋友，我真正开心。
　　看着佳彤纯净如孩童的眼睛，妍玫轻轻地笑了，她说，佳彤，你真可爱。你会幸福的。一定。
　　佳彤说，我们都要幸福。

　　饮茶一直到临近傍晚，佳彤问妍玫是否要去上班，妍玫说，先送你回学校。佳彤说，会迟到。妍玫笑说没关系。她的红色小车像是一团小火焰穿越了近半个萸城，把佳彤送抵宿舍楼下，在楼下恰好遇到自家中返校的多多，妍玫与佳彤一同下车，然后对多多伸出右手。
　　你就是著名的多多，真是久仰了。妍玫微笑说，眉宇间分明还是少女的顽皮。而那性感的朱唇，因了比寻常女孩的稍大些，笑起来也变更具亲和力，于是，妩媚的女人味中，又透出少女式的天真。佳彤忽然想到宝玉口中的“尤物”二字。
　　多多亦是笑着说，我猜，你是妍玫。
　　两只手握在一起，佳彤觉得很幸福。她总有种天真的想法，希望自己的朋友之间亦会有良好的友谊。
　　妍玫的红色车子离开时，多多与佳彤一起望着那团渐行渐远的夺目色彩，然后由衷对佳彤说，她真是个美女。佳彤笑着说，她自有一种别致的风情，与那些庸脂俗粉是不一样的。多多说，有这样的天生丽质，她是会成为明星的。
　　佳彤深深望着多多的眸子说，多多，你永远都看到别人的好处，这样多好。
　　多多却说，其实你亦是这样的，只不过你永远把别人看得太好，而对自己妄自菲薄。
　　佳彤黯然说，我没有柳晓晨的抱负，没有妍玫的勇敢，也没有你的通透洒脱。
　　多多认真地说，我们也同样没有你的善良与天真。
　　这是多么带有童话色彩的褒奖，我已经不是迷恋琼瑶的年纪了，也知道善良天真都是最无谓的赞赏，正是因为一无所有，才会善良天真吧。佳彤淡淡地说。
　　多多拉着佳彤的手略带些严肃地说，佳彤，你不是笨人，只是你总把自己看得太低。造成这一切的缘由是柳晓晨吗？
　　佳彤低头看着自己与多多连接在一起的手指，良久才说话，语气仍是延续着平淡以致近乎自语，她说，只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而已，我明白的。说罢，她仰起圆圆的脸庞，轻轻地笑了，看着她的笑容，多多却觉得鼻酸。

　　时光荏苒，暑假不知不觉来临。仍是似过往那般，父母派司机来萸城接佳彤。然而返回泺城的路程里，佳彤已经可以熟练应对司机的寒暄客套，并给予体面的回应。回到家时，父母也说她成熟得多。与旧同学的聚会佳彤依旧不曾落下一场，众人皆赞她瘦了，亦是漂亮了。这真是个诡异的时代，“变瘦”已经成为绝佳的褒奖。佳彤心中虽是有些欢喜，但仍觉得这样的夸赞有些奇怪。每当此时她总想起柳晓晨说，你不要乱减肥。
　　是的，倘若忽略掉柳晓晨，佳彤已经是一名再正常不过的大学生。她有文化有修养，爱国爱党爱生活。曾经有人说她常穿那些满是蕾丝绣花蝴蝶结的衣服与大众格格不入，她现在连这一点的爱好都失掉了，着装皆是式样朴素而材质优良的休闲装。那先前被她摒弃的牛仔裤简直成为了此时的最爱，只因舒适方便。
　　那些在阳光中细细清洗棉布长裙的岁月已经逝去，现在的佳彤只是随意把牛仔裤丢进水中，用力到带些固执地揉搓着它。再昂贵的牛仔裤也会褪色，蓝与绿的颜色混杂在水中，显得手指愈发地苍白。

　　八月底佳彤像是真正的球迷那样用电视机收看晓晨的比赛。世界锦标赛。体育新闻里说，这是年轻球员柳晓晨初次征战世锦赛。然后有记者采访他，镜头里的他比本人要更好看一些，一双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愈加明亮。佳彤看着他的面孔，忍不住想，隔着距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而他绝觉察不到自己的目光，这样的境况，多么像我们的相遇。镜头里，他说，我会尽全力。女记者带些不合时宜地问他，作为一名才华出众的新人，却同郑恺这样的巨星生在一个时代，你会不会悲哀？佳彤不由得替晓晨担心起来，这样古怪又刁钻的问题，要他如何回答。她的手心已经渗出汗来。
　　晓晨的面孔依旧平静，微笑若有若无挂在他的唇角。他说，郑哥是我敬佩的球员，他是我的榜样，也是我的目标。
　　女记者拖长了声音说，那么，我们拭目以待。
　　晓晨礼貌道谢，眼神依旧清澈，但是其中的锋芒却毕露无遗，那是归属于他的那簇生机。佳彤知道，拥有这样眼睛的晓晨是战无不胜的。

　　如佳彤所料，晓晨顺畅杀入决赛，最终的对手是郑恺。那场比赛因了时差的缘故，恰是晚间播出。佳彤略带些忐忑地把电视频道调至体育台，这天，父母刚巧都在家。
　　妈妈素来是看家庭剧的，佳彤有兴致时也会陪她看几集，今日她反常地看了体育，妈妈自然有些诧异。当她问佳彤为何看比赛时，佳彤有些心虚地旁顾左右而言他，只说是场重要比赛。妈妈刚欲追问时，转播开始，镜头上出现隔着球网对峙的两个人。下颌方正一脸坚毅的是世界排名第一的运动员郑恺，而他对面那面容清秀眼神中却透着锋利光芒的高瘦少年则是世界排名前十的年轻运动员柳晓晨。解说员略有深意地说，柳晓晨的年龄是十八岁，然后他引用一位伟人名言，称赞晓晨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几乎是与解说员的话音一同响起的，是妈妈的声音，她说，这个男孩我认识的。佳彤忽然觉得脊背发凉。妈妈说，他同你都曾在一中念书，是不是？佳彤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些说，是的。
　　妈妈说，他是你中考那年的全市第一，当时本地报纸采访他，说他除掉成绩好之外，钢琴也弹得极好，而且羽毛球是在全国都排得上名次的，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典范。说着，又提高声音唤佳彤的爸爸自书房出来看晓晨比赛。鲜少关注电视节目的爸爸看到柳晓晨的名字，亦是说，这名字很熟。妈妈便把晓晨的事情介绍一番，又说，他高中没有念完就放弃学业做职业运动员了。爸爸说，倘若继续念书，这孩子也是有前途的。妈妈说，可惜了一棵栋梁。佳彤的挺直了凉透的脊背，同时又有些胸闷，她目光专注于电视屏幕，思绪却控制不住地靠近父母的谈话中。

　　在妈妈叹息过晓晨放弃学业后，爸爸却正色说，成功之路并非只有一条，他在体育界做出成就又何尝不是栋梁。
　　佳彤不禁在心中为爸爸的话叫好，然后又忍不住补充一句，这是决赛。
　　爸爸说，对面那个人年纪好似大过他。
　　佳彤说，那是世界排名第一的选手。
　　爸爸说，好像对方占优势。
　　佳彤的注意力这才转移至比赛。在第一局中晓晨确属劣势，似乎一直在被郑恺压着打。郑恺权力进攻，晓晨尽职接住每一个球，然后伺机反击。可是郑恺的漏洞原本就少，晓晨又在不多的机会中频频失误，最终以大比分输球。第二局晓晨似乎改变了策略，敢于大胆进攻，但次次进攻都十分鲁莽，防守时亦是拼劲全力，无论任何角度的球他都想要接住，但愈是这样用力，愈显得慌张忙乱、应接不暇。当胜利无望时晓晨依然没有放弃，他伸长了手臂高高跃起去接郑恺击来的球，羽毛球划出一道犀利的线，他没能接住，重重摔倒在地。比赛结束。

　　二比零，郑恺取得压倒性胜利。那一直称赞晓晨是“难得的羽毛球奇才”，“拥有很好的球感与天赋”、“灵气逼人”、“身高臂长，跳跃力惊人”的解说员不无遗憾地说，大赛无好局虽然已是定式，但是这样一边倒的比赛还是令我们大跌眼镜，终归，姜还是老的辣，柳晓晨在这场比赛中完全没有展现出他的才华与灵气。
　　在解说员的评论中，电视屏幕上显示的画面是晓晨趴在地上的清瘦身体，显得那样地悲情颓丧。然后镜头切换，郑恺以他惯常的姿势庆祝他的又一次世界冠军——双手握拳，胸膛高挺——这样的姿势，让他的霸气尽显无疑。镜头再一次切换，晓晨已经站直，举着球拍向观众致意。最后，两个人隔着球网握手。电视台给予他们离得很近的面孔以特写，佳彤看不透他们的表情，只觉得晓晨的目光里有几分落寞。因了落寞，连他颈间的那根细绳都显得忧伤起来。那根绳上，拴着一枚戒指。
　　如他所言，那是他的习惯。佳彤明白。她还明白，自己看到那根细绳亦只是一种习惯。
　　那枚银质戒指已经不具备它最初的含义，如果非要给它一个存在的理由的话，只能说，它是习惯。
　　也许，没有结果的说法并不完全，没有结出果实，其实亦可以算是一种结果，只是让自己难以接受而已。可是再难以接受，也是应该释怀的吧，毕竟，全世界的第二名，已经足够让人仰望。何况，他终是会站在领奖台之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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