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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年二十八这一天,陈澈老师就要带着陈熠然回老家了。尽管林茗对于陈澈老师和陈熠然表达出的带他一起回去的意愿十分感激,但他还是像多年前一样,选择自己留在这里过年。他害怕给旁人的幸福当配角。
但是陈澈老师和陈熠然真走了,他才咂摸出孤独和寂寞往往滋味相连。
独树知秋早,孤舟觉夜寒。
所以他其实是很感谢陈熠然的。陈熠然常常像一张被子一样裹在他身上。这被子有时候轻盈、蓬松,有时候则又重又黏。可是无论如何,这被子总是温暖的,包得他严严实实的。有这张被子在,他就吹不到外面的冷风。
这张被子不在了,他就得重新面对着无尽的虚空了。
林茗摘下眼镜来,窝在窗边儿的椅子里,看窗外干枯的枝丫,看窗外被冻结的疲惫的一切。
他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很多个北京的冬天,红墙白雪,漂亮的,萧索的。
他想到那天小雨霏霏,他在陈澈老师的家里酩酊大醉。
他又想到了妈妈。又想到了很多个北京的冬天,红墙白雪,漂亮的,萧索的。
手机响了,林茗抹一抹脸。屏幕上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喂,您好”
“嗯,您好。”
“请问您是?”
对面似乎轻笑了一下,然后用一种纨绔的语气亲昵道:“老师,才一天不见就把我忘了吗?”
林茗张惶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电话的那头是陈熠然。
这原来是他第一次见不到陈熠然的样子,只靠听觉去捕捉他的存在。明明是熟悉的声音,但在此刻被从五感系统中被剥离出来,穿过了千万里的电流,越山涉海而来,听起来有些陌生。
林茗张着嘴,半天没能发出声音。这生疏的相见方式和介质,竟然比陈熠然亲眼撞见他独自掉泪还要令人难堪和委屈。
“哥哥?你还在吗?发生什么事了?”陈熠然听起来有些担心了。
林茗压抑住哽咽的欲望,清清嗓子才用平静的声音开口:“熠然,我没事。”
屏幕的另一边传来少年的笑声。
“吓我一跳。还以为老师出什么事了,原来老师只是想我想傻了。”
林茗扯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但他随即发现,倘若两人面对面,陈熠然还能看到他脸上的嗔怪和责备。但如今在只靠声音来交流的世界里,这沉默就显得分外尴尬。
他觉得自己有点没用,正准备随便发出些什么声音,陈熠然忽然笑着说:“老师现在是不是一脸嫌弃?”
林茗心神一晃。
他压了声音道:“熠然,怎么想起来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啊,看看老师自己在家乖不乖。”
自己在家,其实确实是会难过的。
“噢。”林茗含混地回答一声。
陈熠然挑着一些路上的、老家的见闻跟他说了,林茗在一旁听着陈熠然绘声绘色的讲述,偶尔绽出一个微笑。
“老师,”陈熠然突然神秘兮兮地贴近了话筒。
“嗯。”
“我要像王小波一样,祝你今天快乐,你明天的快乐我留着明天再祝。”
林茗怔忡了一会儿,忽然飞快道“那明天再见”,就急匆匆地挂了电话。
于是第二天,陈熠然又打来了。这一次他打的是视频电话,这使得他讲述那些见闻的时候就能加上表情和手势,那些见闻也就因此更加活灵活现了。
林茗在屏幕的这一边儿,被他逗得眉开眼笑。
陈熠然正说着王二奶奶家的大公鸡是如何打鸣的,屏幕那边传来一个其他人的声音:
“哟,熠然在这呢?每次到了该帮忙的时候就跑。跟谁打电话呢,这么高兴?”
陈熠然的视线从屏幕上移开了,扭头朝后看去,只留给林茗一段脖子。
那声音继续追问道:“躲到这犄角旮旯里来,熠然有喜欢的人了啊?”
陈熠然第一反应是低下头看了看屏幕里的林茗。而林茗此时摸不清状况,正在认真地看着屏幕,于是他和陈熠然慌乱的视线有了一个电光火石的短暂相接。
尽管隔着屏幕,林茗却几乎能感受到少年身上那一瞬间凝滞的荷尔蒙。他面露赧色,尴尬地低下头去。陈熠然则慌忙回过头去,否定道:“不是不是,和我哥哥打电话呢。”
“噢噢,小茗啊。”手机被那个声音接了过去。屏幕摇晃,再稳定的时候,林茗就见到了大伯。他高中的时候,每年三十儿的时候,陈澈老师都会从老家给他打电话。那时候陈澈老师怕他触景生情,往往带着陈熠然出了屋门给他打,但林茗每次都会主动要求给叔叔伯伯阿姨们一一拜年。只是他刚一离开高中,这习俗就中断了。也不知在别人眼中,他是什么样的白眼狼。
“小茗,过年好啊。”
“大伯也,大伯也是过年好啊!。”林茗紧张地直结巴。
“哎呦,让我看看来,”大伯拿着手机往自己跟前一拉,“哦呦,小茗长得更好看了。”
“没、没有,我看大伯才是越来年轻、越来越帅了。”林茗腼腆地笑。
“哈哈哈哈,还是俺小茗会说话。行了,恁和熠然恁俩聊吧,啊。对了,小茗啊,伯伯多嘴一句,家里过年不能少一个人啊。”
林茗眼睛微张,脸色通红。
“行。小茗啊,伯伯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伯伯不逼你,你想来就来,昂。”
他奋力点点头,用手背飞快地擦了擦眼睛。
大伯得了他的点头,转身走远了。
林茗从五脏六腑的感动中回过神来,却见陈熠然似乎也在出神。
林茗也不叫他,等了一会儿,听得陈熠然忽然道:“老师,我忘了说到哪了。”
林茗正想说你正在模仿王二奶奶家的公鸡是如何打鸣的,陈熠然就紧接着自己的话,笑了一笑:“老师,祝你今天快乐,你明天的快乐我留着明天再祝。”
林茗说好,明天再见。
林茗当晚做了梦。
梦里的陈熠然只有八九岁,他蜷在林茗的怀里,两只小手摸着林茗的脸。
“哥哥。”
“嗯。”
小陈熠然凑上来啄了啄林茗的侧脸:“喜欢哥哥。”
林茗笑着对她说:“我也喜欢熠然。”
然后他们闭着眼睛一起睡去了。
等到林茗再睁开眼睛,陈熠然却已经抽高了身形,很明显就是最近这个即将十七岁的陈熠然。
他已经不能窝在林茗的怀里了,他四肢并用地缠住林茗,把头埋在林茗胸前。
“老师。”
“嗯。”
陈熠然“喜欢老师。”
林茗笑着对他说:“我也喜欢熠然。”
他们有一起睡去了。等到林茗再睁开眼睛,陈熠然虽然身量未变,脸上的线条却成熟了很多。他倒在床上,却还穿着西装,带着一幅和陈澈老师一模一样的金丝眼镜儿。但他似乎是喝醉了,一双秀气的长眉微微拧着,闭着眼睛,面色绯红,鼻腔中发出沙哑的闷哼:“林茗...”
即便是在梦里,林茗也倏然睁大了眼睛。陈熠叫他哥哥,叫他老师,叫他林老师,可绝对不会直呼他的名字。
似乎因为没能得到回应,他微微张开眼睛,胳膊一伸就攥住了林茗的手腕,带着林茗的手向自己的身上去。林茗下意识地要将手往回抽,奈何他的五指似滚烫的铁钳一般,不容抗拒地将林茗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胸前。
那里是一颗滚烫的心脏。
“林茗...喜欢...喜欢林茗,喜欢...”
林茗不知所措间,陈熠然勉力撑起身子,将一双胳膊撑在林茗头的两侧,迷离道:“林茗,林茗...说你也喜欢我,说你也喜欢我...说啊...老师,哥哥,你说啊...”
林茗猛地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梦实在过于惊世骇俗。
缓了一会儿,他想,没什么好惊慌的,人醒着的时候尚且会出现侵入性思维,光怪陆离的梦境,出现什么都不足为奇。林茗又想,弗洛伊德说梦是欲望的满足,怪不得他的理论过了时!
而如果一定要对这个梦进行解析的话,他想也许是由于他近来意识到:第一,陈熠然这两天不在他的身边,距离一拉开,他才发现陈熠然早已长大,已经是个娴于辞令、风度翩翩的少年人了;第二,昨天大伯误认为陈熠然早恋,陈熠然感到很惊慌(也许是因为陈熠然的确已有了喜欢的人),所以低头向他求救。但这个求救的时机不对,致使他的思想被误导进了一个荒谬而错误的胡同。而在这两个的催化下,他将两者合二为一,所以生成了一个如此吊诡的梦。
不过,尽管林茗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他仍然觉得想要平复这件事所引起的波澜似乎不仅需要社会科学助力,更需要封建迷信来保驾护航。于是林茗又怀着羞愤欲死的心情去查了查“梦见和亲人关系暧昧是什么意思”,搜索结果说代表他最近人际关系阴云密布,他这才却感到舒了一口气:总归不是代表着什么奇怪的性意味——而且说不定,正是因为昨天和大伯的交谈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浅薄、脆弱、无以为报,从而拥有了交往压力呢?
只是他现在仍然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陈熠然明天份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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