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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清宛之梦
夜很静。
广慈寺的钟早在初更时敲过一轮,如今只剩风从廊下穿过去,把风铃吹得轻轻一响,像不愿惊醒谁。
清宛在自己那个小小禅房里盘腿而坐,面前是一只小小油灯,一卷翻得起毛的《度亡经》。
她的声音不高,一句一句,极稳:
“……愿诸有情,尽离苦海,得大涅槃……”
经念完了,她合上经卷,把灯芯拨了拨,灯光跳了一跳,又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
这几日吊死的、溺死的、被当工殉的,她都按名念了一遍。有名的念名,无名的念“某某”,心里默默替他们添一笔。
“王某小工。”她在心里加了一句,“虽折其牌,愿不折其魂。”
灯芯忽地闪了一下。
油灯并未见底,却像被谁从侧边轻轻一拨,火舌“咝”地一声往下一缩,又慢慢复原。
清宛抬眼看了它一会儿,轻声笑笑:“你也困了?”
她吹灭了灯,将经卷收进枕边的小匣里,自己也躺下。
窗纸外有风。
寺里习惯早睡,她却不容易一下睡着。闭着眼,耳边是白日里人声、木鱼声的残响,还有几个念头在脑中打转:
城门那具棺出不去,魂牌铺的牌写“归洛阳”,王劫生那句“名锁魂”。
这些念头像一串未收的佛珠,挂在心上。
也不知什么时候,天地轻轻一转,她不再是躺着,而是在走。
脚下是石板路。
她低头一看,是洛阳街上的青石。
抬头一看,是洛阳城楼的剪影。
只是……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所有门都关着,柴门紧拴,楼上窗纸严实,连酒肆的灯笼都熄了。
只有寺庙、道观、城隍庙那几处地方在发光。
清宛向前走了几步。
她本能地朝广慈寺那个方向走。
街角拐过去,寺门果然亮得很。
寺门前的石狮子变得比平日更高大,坐在那儿,眼睛里也有光。广慈寺那匾上的字,每一笔都泛着金色,像被谁用火烧过。
殿里灯火通明,千百盏灯一起亮。
光不散,而是被什么聚在半空,像一条条金线,从寺顶往上穿,直冲夜空。
清宛站在寺门前,仰头看。
那景象在常人眼里也许壮观,可在她眼里,却叫人心里发冷。
那一条条从各处寺庙、道观、家祠、魂牌铺升起的光,本该——
本该像从水里升起的烟,散在虚空,带着经声、祭香,送魂远去。
然而头顶有一层看不见的幕。
所有光撞到那儿,就被轻轻一折,一齐朝下流。
像雨倒灌。
金线变成一道道细细小小的水流,从虚空中倾泻,往城底钻。
她想伸手拦,却只抓到一把冷风。
视线被某个奇怪的东西吸引。
洛阳城轮廓在脚下,是一座城。
城影在脚下的水面里,是另一座城。
她这才发现——自己站的不再是石板路,而是一层极浅的水。
水浅及踝,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影。
影里有第二层洛阳:街道、城门、屋檐全是倒的,庙宇、道观、魂牌铺在水里的影比地上的更亮。
那些从天上被折回来的金线,就在水下那座“倒城”里交错成网。
它们汇向一处。
城心。
那是一片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图上那点“城中心”,实地上是杂院、粮仓、衙门交叠的区域。可在水下,那里却是一汪黑得发亮的——池。
黑水上浮着无数一点一点的白光。
每一点,都像一块缩小的魂牌。
“魂……池。”清宛在梦里吐出这两个字。
她看到自己。
水里的自己,在寺里的法堂里诵经,双唇一开一合,音节从口中一串串飞出来,不是声,而是一片片光。
那光不往远处飞,只沿着某条线,乖乖地落进那汪池子。
她惊了一下,想要喊,却发不出声音。
梦里的她转头,看见别处的光:
道观里有道士画符,符纸烧成的灰也变成光,被同样的线牵着往池子里送。
城隍庙里有人跪拜,狐疑着投的纸钱叠起的烟雾也顺着线往下沉。
魂牌铺内,刻字的音节变成冷光,几乎没有温度,却结结实实地贴了上去。
所有这些线,都在某处反光了一下。
那一闪里的影,是一本册子。
有人坐在册子前,翻页。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见一双手:手指修长,握笔很稳,笔一落,就有一条线从某个名字下方延伸出来,连到旁边的符、经、牌。
那本册子一页一页翻动,最后翻到一页空白。
空白上,只写了两个字:
“北芒”。
这两个字烫得很。
连水下那座“倒城”也像被烫到,影子轻轻抖了一抖。
那人将笔尖放在“北芒”边上,似乎又要添什么,忽然停笔,笑了一笑,笔尖转向“洛”字边。
“锁。”他写下第三个字。
“魂锁洛阳。”他在那一页册子上轻轻描了一遍标题。
清宛想要冲上去抢那支笔。
脚却动不了。
水下那座倒城的上方,远远有一抹山影映入水面。
山像一口倒扣着的巨大棺材,压着城,影子没有棱角,只是一整块黑。
黑的底下,才是这口“魂池”。
她站在水面上,忽然有一种眩晕感:
脚下是水,上下皆城,城上有山,山又倒映回水下。
她哪儿也去不了,只能眼看着自己诵出的每一个“南无”、每一句“愿诸有情”,都被那人的笔记了一笔,送入那本册里,再从册子里落进魂池。
她听见身边有人笑了一下。
不是熟悉的声音。
是女声,略沙,带着一种压过刀兵、压过权场的沉静。
“念经的人,也给他们写账啊。”那声音在她耳边道,“只是写的不是字,是线。”
清宛猛地转头。
水面的光一跳,她只来得及瞥见一截衣角——不是僧衣,也不是宫袍,只是一片极寻常的青布,却在这水下世界里显得比任何颜色都重。
那道女影的背影很直,站在不远处,似乎在看着更远的北芒山影。
“你是……”清宛想喊她的名字,嘴里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那女影似有感应,微微偏了偏头,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她身后。
“别替他们做尽事。”那声音说,“也别替我做绝事。”
“谁?”清宛心里一热,“他们是谁,你又是谁?”
那女影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点悲,也有一点倔。
“你念你的经。”她道,“别让他们把你念的,全写进他的那本书里。”
话音一落,整个水下世界猛地旋转。
光线折成一束一道,从四面八方向那本册子打去,纸页猛地合上,黑水一涨,淹没了她的脚踝、小腿、膝盖——
凉意直冲心口。
她猛地睁眼。
禅房里一片漆黑。
清宛坐起身,背后汗浸得衣襟黏在皮肤上。
她喘了几口,伸手去摸枕边小匣。
经卷还在,指尖一碰,纸很凉。
油灯熄着,灯芯却不是自然熄灭的——有一点被“喝干”的痕迹,灯壁内残留的油被抽得干干净净。
窗外风声不大,却有极细的钟声沿着木梁传进来。
不像广慈寺自己的钟,更像是城中别处的钟声被风带了过来。
清宛披上外衫,推门出去。
走廊里一线月光,地上影子被拉得极长。
大殿方向有一缕奇怪的光。
不是平日里那种香火红,而是淡淡的、带一点发青的白。
她加快脚步,来到大殿门槛前。
殿门半掩着,她用指尖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线。
殿里诸神仍旧安坐。
供桌上的大灯没有灭,只是火舌细得吓人。
佛前的两盏油灯,灯芯偏向一侧,几乎贴着灯壁烧,灯油在那一侧被喝得见了底,另一侧却满满。
香炉里的灰,自己塌了一角,灰面上凹出一个极浅的“冥”字轮廓。
清宛心里一震。
那不是谁故意写的,她在这炉灰前跪了多年,一眼就知道——灰是从上往下掉,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了一下,才落成个形。
“阿弥陀佛。”她压下心悸,双手合十,轻声念了一句。
她走近油灯,用银签拨正灯芯,往偏低的一侧轻轻添了几滴灯油。
灯火猛地跳了一下,恢复成了正常的光。
偏青那一圈光退去,整个大殿又回到熟悉的黄色温暖。
她望着香炉上那个未散尽的“冥”字,目光慢慢冷下来。
“有人在用香火写阵。”她低声,“也用我的经声写阵。”
灯火抖了抖,仿佛承认。
她站了一会儿,转身回禅房。
夜已经过了大半。
她没有再躺下。
她坐在床边,把那卷《度亡经》重新摊开,盯着其中一段看了很久。
天蒙蒙亮时,她收好经书,洗了脸,出门。
洛阳早市刚起。
街边摊开始支锅,粥的味道、蒸包子的味道、酸菜的味道混在一起,驱散了夜里一点余冷。
茶摊老板已经在煮第一锅茶。
王劫生打着哈欠坐在摊旁,一手托着腮,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桌上的空碗。
炽言站在不远处的墙边,倚着阴影,袖中那卷文书被她掐得有点皱。
“你又没睡?”王劫生望着清宛走来,“你这眼圈黑得都快跟我有得一比了。”
清宛笑了笑,向两人行个小礼:
“两位,喝过早茶吗?”
“我喝了夜茶。”王劫生道,“这会儿正好喝早茶,把夜里的梦压一压。”
“你也做梦?”清宛问。
“我梦见我爹拿棺材板拍我。”王劫生眨眼,“说我下墓不分场合。”
清宛无奈地笑了笑,坐下,双手合十,略略低头:“我也做梦。”
“你梦的比她实在。”炽言淡淡,“你说说。”
茶摊老板端上三碗茶,清宛先抿了一口,缓了缓气,才把梦境一点点说出来。
不像方才那样断片,这一次,她讲得极仔细。
城上、城下的两重洛阳。
光撞上天幕,被折回城底。
她自己诵经,声变线,线落进魂池。
有人握着笔,在册子上写“魂锁洛阳”。
水下的倒城,城心那口黑水,浮起的魂牌样的小光点。
还有那道女影,青布衣角,背对着北芒,声音里带着笑与倔:“别替他们做尽事,也别替我做绝事。”
王劫生听完,碗底的茶已经见了底。
她伸手把碗推远一点,叹了口气:“那女声,很会说话。”
“很象谁?”炽言问。
“像你。”王劫生笑,“像你板着脸说‘你敢启棺盖我砍你’的时候。”
炽言白了她一眼。
清宛把梦里的场景再三回味,低声道:“以前也做过类似的梦,但从来没有这么清清楚楚地看见——洛阳城下,有一口‘池’。”
“你只是把我们怀疑的东西,看成画了。”王劫生道,“有时候梦比图可靠。”
她用手指在桌上湿痕上随手画了一圈:“北芒上面那口是棺,这下面这口是池。”
“棺压池。”炽言说。
“池映棺。”清宛接。
“你昨夜灯被喝干一半。”炽言道,“香灰自己塌成个‘冥’字。”
清宛点头:“经声被借用——念经的人,给他们写线。”
“道观画符的,也是写线。”炽言说,“我刚收了文书,他们要我们‘合力安魂’,其实是要我们合力给他们添这几笔。”
“魂牌铺,是给他们收‘点名’。”王劫生捏着茶碗,“城门小钉,是给他们锁‘出入’。广慈寺的经灯,是给他们照‘路’。”
“你看得比我明白。”清宛苦笑,“我只知经该念,不知念到哪儿。”
“三教九流都在给他打工。”王劫生耸肩,“只不过有人是自愿,有人是被骗,有人是半知半觉。”
“你算哪一种?”炽言问她。
“我?”王劫生笑,“我算是站在一边偷看账的那种。”
清宛轻声道:“那你也在写账。”
“我写的是我自己的。”王劫生说。
她把手腕伸出来,袖子一挽,那圈黑得发青的符纹在晨光下冷冷闪着。
“这东西是哪儿来的,你们两个都知道。”她道,“纸人抓的,冥契印的。以后我每下一次墓,它就多深一圈。”
“你想怎么办?”炽言问。
“先别急着挖北芒。”王劫生说,“先把洛阳脚底这口池看清楚。”
炽言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清宛看着两人,一时间有些茫然:“你们真的打算……下城?”
“你下过地狱。”王劫生笑,“洛阳城下那点水,算不得什么。”
清宛摇头:“我只在经里看过地狱。”
“那就一起看看这口‘人间地狱’。”王劫生说,“先查城,再上山。”
炽言补了一句:“道观那边收到文书,他们以后要我们下墓报备,我不打算听。”
“你要偷偷去?”清宛问。
“我报备给你。”炽言说,“你在寺里听经灯的流向;我在城墙看阵纹;她在黑市和魂牌铺看票。”
她侧头,看王劫生:“三条线,一起绕。”
“你这人说话越来越像葛无咎了。”王劫生忍不住道,“你也开始画线?”
“他画的是圈。”炽言道,“我画的是路。”
她抬眼看向清宛:“你昨夜梦见的是城下魂池,我们要找的,是魂池的‘入口’。”
“入口?”清宛思索片刻,“城中有一口‘干井’,传说打不出水,夜里却有水声。”
“褚知微说的那个?”王劫生眼里一亮,“他上回讲‘洛阳干井’那个故事,怕不就是个引子。”
清宛点头:“那口井在城心偏东,据说夜里有人听见井里有人念名。”
“三日后。”炽言道,“我们去那口井。”
“这三日干什么?”王劫生问。
“你去黑市问老七,看看他还有没有那本‘工一到工三十七’的抄册。”炽言道,“清宛看经灯,我看城砖。”
“你这是给我分派差事?”王劫生挑眉。
炽言看着她:“你不是要做‘不替别人写冥契的人’?那就先把别人写的,全记下来。”
王劫生愣了一下,随即笑开:“行。我去抄账。”
清宛合十低声:“阿弥陀佛,愿我们写的,不全被他们收进去。”
茶摊老板在旁边听了个一知半解,只当这三个怪客谈的是哪家戏班子要演新戏,端起剩下的茶壶,慢悠悠往他们碗里添了一点。
“天要亮了。”他笑,“几位,趁天光亮的时候,说点什么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王劫生问。
“活着是真的。”老头说,“别到哪天,只剩名字。”
她们三人相视一笑。
茶碗里的水轻轻晃了一圈。
洛阳城墙在晨光里亮了一亮,砖缝里那几道极细的刻纹,若有若无地泛起一层冷光,又迅速隐没在日常的尘土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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