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木叶河

　　躺下歇着。随风送来的哗哗河水声，听来格外真实。
　　在木叶河沟头八队拐弯处，那间破屋像块被岁月啃剩的玉米饼。总有个影子在附近晃悠 —— 是大傻。这老光棍是幺妹未婚夫的远房叔叔，解放那年被国民党溃军 “顺走” 当壮丁，两年后却像颗掉了线的纽扣，突然滚回凉桥边。他娘早化成房前一堆土，他却在那久久徘徊。令全村震惊，是想刨出来？这嗜酒石匠之子，八岁才断奶，行为一向古怪。万幸，他只是围着坟墓打转，与墓中人唠嗑。
　　奇葩万千，总有你没见过的一款。
　　互助组、公社化，啥浪潮都卷不动大傻。工作队跟他耗上了，变着法儿劝他 “进步”，有个戴眼镜的干部急得快吐血：“您老倒是说句话啊！”直到干部们离村，也没放弃。让他去公社学习，遥遥无期地每天报到学习，把他拖垮。哪成想大傻成了食堂编外“监工”：每天准时搬个小板凳往灶台前一坐，跟炊事员玩“木头人”。炊事员挥勺炒菜，他就盯着勺柄转；炊事员擦桌子，他也长伸着脖。有天炊事员手抖把盐撒多了，大傻突然开口：“咸了。” 吓得炊事员把铁勺扔锅里，油溅一地。坚决不干了。
　　工作队终失耐心，认为他智力与块石头无异，再不干预。
　　担心有损时代形象，这唯一的单干户，至今未在公社户籍册上出现。提前除名，让其自生自灭。好在是庄稼人出身，智障脑残仍不失本分，在坟边屋后种些玉米，撒几把豆，继续跟坟里沟通。这些故事，幺妹干活时讲得笑破肚皮。
　　今天赶集路上，我撞见这神奇之人了。他浑身酒气，腰间吊只瓶，脸红得像灶膛里的炭，一步一颠地拄棍往回走。普遍挨饿的年代，他却拿着余粮换酒喝。
　　避开他浑浊的打量目光，我给他让道。
　　被轰轰烈烈的世界抛弃的一傻子，没有过翻身作主的自豪，也不“政治学习”，“被”死亡多年，不但没消失，还过上了尽人眼羡的日子。人们却看得再正常、再简单不过，说那是当然。收获归自己，为自家干，自然越干越有劲。如果都这样，即便是瘸子、瘫子也能上坡干活。
　　而这大傻却从不寂寞，尤其“赶年”前后，真热闹。
　　土家族的“赶年”习俗，与其祖先参与的战事有关。明朝嘉靖年间，皇上令土家兵抵御倭寇，限腊月三十启程。故提前一天过年，赶赴前线。土家将士屡战屡胜，建立下光辉业绩。于是腊月二十九过年的习俗，流传至今。
　　——每当此时候，大傻家总有客人不请自来。也不论主人识与不识，听懂听不懂，就套近乎，自来熟。跟自己家似的，缸里舀米做饭。他们吃得心满意足，甚至还打包，仿佛遇到拯救苦难的菩萨。
　　（傻子布施正常人，似太过夸张，但绝非虚构。虽然一生从事语文教学，但我自知天生缺乏想象力，不适合写小说。记下这些，只想以我的生命故事，给后人打开一扇直视历史的小窗）
　　已经走远，我仍不时回望：
　　远处，那孤独的背影旁，横着一架长长的木渠，它是公社化时壮丽梦想的遗迹。要把十几丈悬崖下的木叶河水，由这抽上来，送往干沟。渠上方灰蒙蒙的天上，那曾光焰无际的太阳，竟似冰箱里的灯，泛着寒光。
　　今天目击了小张扒窃挨打，回程遇“大傻”，又错过了队里的好戏，诸多不如意，令赶集时的愉悦所剩无几。
　　……
　　猫儿叫春声由远而近，让我骤然来了精神。
　　前些时，准确讲，自煮瘟猪肉当夜，就陆续有了九命家族到访。
　　这片土地的生灵，都属善于经验总结的高智商。砍瓜切菜哪会嫌刀钝？而经年难遇的荡刀声后，总会飘出肉香。于是只要听到荡刀了，猫就来候着。届时，只需温柔的喵喵唤着靠上去，并把早早就一头系住房柱的绳套，敏捷地套它颈上，再赶紧双手死命拽紧绳子。此刻你沉住气，莫手软。任凭拉得房子嗝嗝响，任凭悬空访客肢爪乱舞，一次次垂死弹动——直至气绝，也不会泄露一丝哀鸣。知青们都内行。
　　由此更有了升级版：深夜锅口上一阵“咣——咣——”荡刀，就该动手烧水，等美味上门了。听到这似将砧板上切肉的致命诱惑，猫类没能抗拒的，我已如此两次得手。现今凡有知青的山村猫就绝迹，已成不争事实。
　　赶紧荡刀！我急忙跑到外屋，拿起菜刀。然而，是因再无同类回应？挑逗神经的猫叫声，明显已越来越远。我仍不舍地站在灶台旁。
　　熄灯躺下。我又侧耳倾听——圈里小东西即便饿着，也再不发声。我心软了。盘算着，唉，明天还是剁些红薯掺着喂吧。别舍不得，猪挨饿不长。
　　“老弟呀，你忘本啦。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我老汉说话啰嗦……”
　　夜半时分，哪家孩子发烧说胡话还操起了京腔，连自己父亲都不认识了？
　　我紧张地屏息往下听。喔，是队长家“小巴子”，一篇篇地在放声诵读课文：“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互助组好比石板桥，风吹雨打不坚牢。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
　　木叶河永不停息地流淌，既迷人又悲壮。它穿越重重高山深谷，流向何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