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花

　　圣诞过后，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这天例休，涟漪又坐在往事堆中，浮想联翩。过了许久，眼皮打起架来，迷瞪中，突然一对恶狠狠闪着绿光的环眼向她的面部逼来。涟漪一激淋，给吓醒了。她抚着砰砰乱跳的心呆了半晌，才想起今天一顿饭也没吃。她望了望窗外，天空依旧阴沉，片片雪花飘过窗前，一片接一片，好像要创造一个新世界似的。她看了看表，已是午后三点多了。
　　当清凌敲门时，涟漪正在泡方便面。满身雪花的他脸色铁青，质问她为何要那样对他。“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整晚整晚睡不着。”他说。涟漪轻轻地拍打掉他身上的雪花，羽绒服的面子柔滑得好像没有任何的阻力，整颗心则仿佛倾注在那滑动着的手心里。她冲动地想紧紧搂住他，一辈子也不要放开。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天，你才来找我。她猛然转过身去，“你别生气，先坐下吧。”她泡了杯茶递给他。
　　“你是吃中饭还是晚饭？”
　　涟漪笑笑，并不作答。她坐在他对面。面碗里冉冉升起的水汽，半掩半遮于两人之间。对面明明是张真实的面孔，却被水汽沾湿得隐隐绰绰的，间或透过眼中郁结而渗出的泪花，放眼望去，更觉迷茫了。
　　“你吃过了吗？”涟漪用叉勺搅动着面条，调味料怪异浓重的香精味熏得人直反胃。
　　“你说是午饭吗？早吃过了。方便面没有营养，少吃点。”他捧着茶杯，深锁眉头。
　　“嗯，那个……就是你和她上街的那天，晚上，我和漫云一起喝酒，喝多了点……所以……”她有些恍惚地瞥了一眼清凌，“再者，我也想腾出时间和空间，让大家想想清楚。”清凌眉头皱得更紧了，“涟漪！我以为我们俩心有灵犀，原来也不过如此。”涟漪一脸的委屈，“人性太复杂，我不得不多加思虑。你明明告诉我，你和秀婧已经结束了，可是现在……”
　　清凌叹了口气，“现在这种状况，我也没料到，当初……我先抽根烟。”他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一扇窗子。北风夹着雪花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进来。他侧过身点着烟，吸了一大口：“这一切，唉……之初，并不是这样的……”
　　涟漪望着他的背影，原本挺拔的身姿，瑟缩了几许。悔恨、奥恼、自责……他内心的挣扎，她百感交集。“我知道，一开始，说好做普通朋友。但我……”清凌打断她：“感情的事，谁能规划得来。你我都是平凡人，既无天佑，也没有那十分的心智来把握好分寸。我们，差了些运气。”
　　涟漪低着头，抚弄着茶杯思忖道：你喜欢那种不亲不疏的关系吗？也是，不亲，就不会产生责任这一负担；不疏，又不致于太过孤单。多妙的关系呀！男人一摊上女人，就要背负起责任。偏这时代造就的大多数人最不愿意背负责任，试都不试，一味害怕。
　　“但我不后悔，真的。”清凌出神地望着窗外说。

　　就是那天，就在那天，他把那包东西交到涟漪手中的同时，他的心海起了微澜，仿佛他已把内心的某些东西交了出去。一直望着涟漪上了出租车，转瞬之间便没入了车流人海当中，他心里不是滋味。他能感觉到她的不悦，但又能怎样呢。他坐上车，头靠在椅背上，茫茫然，不知所往。
　　他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从嘴里从鼻孔中悠悠地喷出来。烟雾如轻纱般袅娜于眼前，又似迷漫于脑际。自从见到涟漪，特别是得知她是自小就认识的方涟漪后，心情莫名地躁动起来，像有条火龙，时不时在心里乱窜。
　　涟漪，乍看上去，有点像年轻时的母亲，孑然而落寞于世间；又像团白雾，飘忽于人群之中，无法触及。早年的母亲，印象不太明确，只依稀记得母亲单薄得如一片云，随时可能被风吹跑。模糊的影像和相簿里发黄的老照片拼出有如现在的涟漪，很亲切。仿佛他们很早就相识，不，他们真的很早就相识。
　　看到她名字的瞬间，他的心颤动起来。方涟漪，涟漪……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过去了十多年，他们竟会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重逢。眼前的女子真是童年时那个黑瘦黑瘦的小丫头吗？
　　晚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儿时的往事如天边的风云一样掠过来……
　　他的父母都是上海知青。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母亲身体不好，他们一家从偏僻的小山村搬到条件相对比较好的农场。转学的第一天，老师让他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旁边是一位女生，齐耳的短发乱糟糟地蓬着，像个枯草窝。脸上，手上黑透黑透的，分不清是黑还是脏。那时，在学校，男女同学之间不能私下说话，否则，会被当成坏孩子，不仅被老师批评，还要被同学羞辱。上课时，两人尽量靠边坐，小心翼翼地避着那根隐形的中界线。过了很多天，他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有一天中午，在放学路上，一群粗野的男孩戏弄他，将他的书包强行抢下，扔进旁边的稻田里。书包落在稻田中央，水花飞溅，压倒了十几株刚插栽的秧苗。那帮野孩子在一旁起哄，下去呀，下去呀。他站在田埂上，望着书包垂泪。他不敢下田，对自然界的一切，他怀有深深的恐惧感。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有人喊了一声，扬老师来了。那群人即刻鸟兽般四下逃散了。扬老师是学校最凶的男老师，最看不得人欺人。如果让他发现有人在欺负同学，定会一掌甩过去。挨打的人，轻则留下手印，重则半边脸肿得像馒头似的。学校里没有一个人不怕他。
　　他含着泪回头望去，见同桌的那位女生从一大丛蒿草后面跑出来。她四处望望，确定无其他人，便脱下鞋，撩起裤角，下田，一脚水，一脚泥地帮他把书包拎了上来。绿色的书包上沾满了还在滴水的黄泥，他捏着两个手指头，不知从哪里着手。
　　她看看他，把书包放在地上，解开袢扣，让他把书具拿出来。然后把书包拿到水渠边清洗干净，找了颗矮树，挂在枝杈上晾晒。
　　两人坐在小树下。她告诉他，那伙人是学校最坏的学生，经常欺负同学，其中有她的哥哥，以后见着他们躲远点。
　　他问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下，大名还是小名？我的大名叫方涟漪，涟漪，知道吗，很难写的。她有些得意：我写给你看。她从地上拾起一截小木棒，一笔一画认真地写起来。写完了，偏着头看看，嫌写得不好，用脚擦掉重写。
　　他说：好难写，你喜欢吗？
　　她在字上画着圈圈，轻声说，喜欢。爸爸说，这两个字代表水跳舞。我很喜欢看跳舞，好羡慕学校里那些会跳舞的人。
　　他问：那你小名叫什么？
　　她眨巴着眼睛说，这个，大家都叫我……小山猫。她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
　　他听后大笑不止：你是山猫，这么大的山猫。
　　她大声地说：我比山猫跑得还快呢。
　　第二天，他们在学校依旧如陌生人。放学路上，他慢悠悠地跟在她后面，等四下无人时，他叫住她：方涟漪。他从书包里掏出几十粒色彩绚烂的珠子糖，伸手递给她。她眼睛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珠子糖：好漂亮啊，给我吗，真的给我吗？他说：拿去吧，谢谢你昨天帮我。她犹豫地说：全给我吗，你不要吗？他说，我家里还有呢，吃完了外婆还会从上海寄过来。
　　她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双手窝着接住从他拳头里滚落下来的珠子糖。她盯着它们，小心地拔弄着，红的，蓝的，绿的……她都不舍，最后拣了一颗白色的放进嘴里。好甜啊，她兴奋地叫着，笑着。她笑起来并不难看。
　　此后，他们在学校是熟悉的陌生人，在校外则是很要好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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