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5 章
可能是空腹坐车的缘故,爱爱又晕车了,翻江倒海地吐得一塌糊涂。她实在受不了,还在半道上就下了车,迎着冷风一步半步往家走。等她她进家门时,奶奶已经睡下了,爸爸正坐在沙发看新闻联播。她草草洗漱后倒头就睡了。下午锦珍姐姐打过电话来,告诉爸爸妈妈爱爱回城参加同学聚会了。两个老家伙怕她自闭,巴不得她有社交活动,以为她是跟同学吃多了玩累了,就没有多问,也没有在意。第二天不见她起床,妈妈进屋喊她起来吃饭,才发现她浑浑噩噩没了知觉。拿手一摸,吓了一跳,连忙打了120急救电话。
“你们也太马虎了,她这是烧糊涂了,好在没抽筋。应该问题不大,先补充一点能量,等烧退下来,能吃东西了估计就没事了。”医生安慰吓得半死爸爸妈妈。
爱爱在医院住了两天才回家,每天勉强吃一点东西。妈妈上班了,爸爸忙于应付饭局。爱爱开着电视机,圈缩在沙发上捂被窝,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屏幕,一眨不眨的,泪水哗啦哗啦不停的往下淌。
“娇娇,你这是为了什么事想不开?”奶奶干枯的手抚摸她皮肤白皙的手。
“奶奶,我们家的人为什么和别人家的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也没什么啦。”
“娇娇,你是不是喜欢上哪个儿娃子了?是儿娃子有眼无珠?还是他爹妈不识好歹?”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你这么大了,又长得这么出众,怎么可能没有儿娃子追你?娇娇,什么时候都莫把男女感情太当个事。姻缘天注定,该是你的怎么也跑不掉,不是你的你再怎么求也求不来。强扭的瓜也不甜,千万莫跟自己过不去。如果真是人家瞧不起你也不一定是坏事,莫伤心,谁个晓得那个家伙值不值得你伤心?就像当初那个巴心巴肝地喜欢你二姑妈的那个当书记的,一天到晚甜言蜜语的,哄得你姑妈都跟他那样了,可他还是听他爹妈的话把你姑妈甩了。你姑妈当时也是伤心得不吃不喝还要寻死上吊。结果呢?那家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自己是书记,光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胡来。由此看来,他是不敢违背他爹妈的意愿才不要你姑妈的吗?爹妈不同意不过是他找的个借口,他骨子里就是个喜新厌旧的感情不专一的混账东西。这种乱人,亏得你姑妈没跟了他,不然,岂不要受一辈子闲气?这么说来你姑妈跟他没成不是好事吗?所以婚姻感情讲究缘分,要顺其自然。人年轻的时候都看重男女私情,一旦看对眼了,就觉得那个人什么都好,能和跟那个人在一起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于是爹妈也好,家境也好,前程也好,什么都不管不顾不在乎了,拼死拼命地要往一起凑,根本就不想其他,结果有几个是如意的?从前那些结婚前连面都没见过的,他们没有你们所说的感情基础吧?人家结婚后也有恩恩爱爱一辈子的。当初你爸爸和锦珍她妈好的时候,你爸爸让我找了四、五下的媒人去提亲,袁家的人死活就是不同意,我一生气也不管了。你爸和锦珍她妈自己四处央人劝说她爹妈,他两个真是费尽心思地才走到了一起,过了才几年?就阴阳相隔了。你二姑妈,吴永财多好的人,她就是不安分,打死打活非要跟吴真勤去,让人戳戳指指骂了半辈子,落着什么好了?累死累活、孤独终老,也不晓得她临死有没有后悔。要说我们屋里的人跟旁人有什么不一样,就是我们屋里的人都不安分。百欣、锦云、锦蓉、金娥、雪英、凤玲,加上锦珍,没有一个安分的。可是再怎么蹦再怎么跳也逃不出一个命。百欣和锦珍她们淘逆没成功,他们现在过得不是也蛮好的吗?当时如果能够约束一下自己,何至于弄得身败名裂的?害得婆家、娘家的人在人前抬不起头,在人后张不开嘴。一家子就筝奇和少珠不淘逆,她两个又偏偏命不好,碰不到一个好人。这就是造化弄人。俗话说:无冤不成夫妻,无仇不做儿女。夫妻是冤家,父母儿女是冤家、弟兄姊妹是冤家。把这些都看开了,你就不学她们跟命争了。将来有喜欢你的人,只要勤快、本分、善良,就象余明丕、邵贝仕、任兴豪、梅主毅那样的,就踏踏实实、安安分分地跟人家过。穷一点不要紧,要紧的是人的本性好。我们宁愿吃苦,也不愿吃气,伤身总比伤心强。人家能真心诚意待你一辈子才是重要的。”
“奶奶,你和爷爷恩爱吗?”
“这话怎么说呢?是夫妻,长年累月一口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或多或少总该有几天的好吧?我们家的人在婚姻感情上不安分,就是有根有代呀。我从来没有跟人讲过我和你爷爷的事,包括你爸爸和你的姑妈大爸们,因为真的是难以启齿呀。晓得你爸爸他们为什么叫古月什么吗?”
“不就是姓古,月字辈吗?”
“不是,其实我们原本姓胡,你爷爷和我都姓胡。”
“古月合起来就是胡,我们的真姓?”
“嗯。我们的老家在往北六七百里一个叫青县的地方,那里的人不吃米饭,他们光吃面食。他们喜欢唱大戏。那里的人几乎人人会哼几句,有不少人还会拉弦子、吹唢呐、敲锣打鼓。那里年年冬春闲月的时候,就会有人出头挨家挨户的收些钱粮,不拘多少,用来请戏班子唱戏。戏班子的演员不是以唱戏为生的专业戏子,都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一些唱的比较好的人组成的。他们唱戏不要钱,只要管饭就行。我爹我娘也喜欢看戏,也能唱几句。我十五岁那年,因为一场冰雹,我们胡家庄那一片庄稼受了灾,吃饭都成问题,所以那年庄里的人都没有心思组织唱戏。我姥娘家离我们家只有二十来里地,晓得姥娘是什么吗?就是妈妈的妈妈,这里叫家家。我家家那里没下雹子,收成不错,所以他们那里请了戏班子。腊月二十,那里的大戏开唱了,舅舅让表哥来接我和我爹我娘去他们那里看戏。我爹去了一天就回家了,因为家里需要人照看。我们家在庄上属于大户人家,家里有四五十亩田产。即便是灾年,也不会缺吃喝。家里有一个长工,因为无家无业就寄居在我们家帮忙料理家务。我还有两个哥哥。那时候大哥已经成了家,在城里经营一家杂货铺,二哥在城里上学。因为要准备年货,我娘看了两天戏也要回家,舅舅舅妈留我多住些日子。那时候我表姐还未出嫁,还有两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表妹,我贪伴玩就留下了。我们表姊妹四个天天跟着我表嫂去看戏。表嫂因为娃子吵闹,总是看不了两出戏就回家了。
“看戏的人很多,因为受灾请不起戏班子的人都大老远跑来看,常常把戏场子挤得水泄不通。看戏的人当然是来看戏的,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不安分的男人借看戏瞄女人。爱看戏的人会早早地抢个台前的正位,抢不到靠前的正位就站板凳,或爬到树上,总之是尽量要占个在戏台的正前方的位置。他们眼睛都直愣愣的盯着戏台,竖起耳朵听台上唱的戏文,生怕漏了一句半句而不晓得剧情的原委。也有记得戏文的,闭了眼睛跟着唱腔摇头晃脑地默唱。那些专为瞄人的人,喜欢站在戏台近前左右两边的外圈里,其实站在那里台上演什么他们根本看不见,为的是方便看清台下人的脸。他们一双贼眼假模假式地瞟瞟台上,眼珠子梭来梭去扫视台下,台下的人最讨厌站在那里的人。有一天,唱包公赔情,我不喜欢黑脸长胡子的包公和白头发拄拐棍的老旦依依呀呀半天哦一个字,正觉得没劲,听见一个男人拼命地拍着巴掌叫好。我生气地瞄过去,就在那一窝专门看人的人里头,有一个身穿讲究的洋装、相貌端正的男娃子,他两眼盯着我笑。他旁边还有一个年纪比他大的穿士兵制服的人,肩上还背着杆长枪。他眼睛斜视着我在那个儿娃子耳朵边上说什么,一副讨好卖乖的样子。说完两个阴笑,看样子拍手叫好的人就是他。我又害羞又生气又害怕,不敢跟表姐妹们说,就盯着戏台子装看戏。可是人家每唱完一句那个扛枪的就乱拍巴掌乱叫好,我就忍不住看他们一眼,每次看过去他们都在看我。他们看见我看他们就冲我挤眉弄眼,还笑。我心里乱糟糟地看了半天戏。
“傍黑天散场的时候,我们姊妹四个一起回去,半路上那个小子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赶上来拦住我们。他穿的衣服真的很好看,不是布做的,黑色的皮子发亮。那式样就跟现在电视里头有些人穿得一样的,西服领子、带盖子的荷包、腰上还有根腰带。他的裤子直挺挺的,不是大布,也不是绸缎,后来我才知道叫毛呢。脚上的鞋也不是布做的,有高鞋帮,还系带子,和他的衣裳一样漆黑发亮的。我们那里的成年男人不论老小都剃光头,他的头发把额骨都盖起来了,头顶上还分路子,还跟女人样的擦得油光发亮的。脸也跟女人样的又白又嫩。整个人看上去又周正、又阔气,身上还散发一种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好闻的香气。
“‘喂,你叫啥名字,是哪家的妮子?’他操着外地口音问我。
“我躲在表姐背后吓得直哆嗦,表姐也吓得直哆嗦。小表妹胆大,说凭什么告诉你?他说:‘我喜欢她,告诉我了我才好请媒人来提亲。’小表妹说:‘你妄想,她早就定亲了,她婆家是这里的大户人家,等她二哥哥结了婚她就出嫁了。’
“‘敢?’那个扛枪的说。‘我们小爷看上了的人还敢嫁别人,不要命了是吗?’
“‘你的男人比我好吗?你把他叫来让我瞅瞅,他要是比我好就罢了,他要是不如我你就得跟我走,我说到做到。’
“‘凭啥让你看?’小表妹说。
“‘就凭他背后的这个玩意。’那个小子很拽地指了指旁边那个家伙背后的枪,一仰马鞭走了,那个扛枪的跟在马屁股后头飞跑。
“我们回家后不敢跟舅舅舅妈说,怕说了以后就不让我们看戏了。第二天那两个人又去了,还是千方百计惹我看他们,回家的路上又拦着我们说提亲的事,好在我表哥来了。表哥胆子小,回去就跟舅妈说了这件事。舅舅舅妈听说是个扛枪的人,吓得要死,不让我们看戏了,说还有几天就过年了,让我表哥把我送回了家。
“回家后,我才晓得家里来了客人,是我的亲叔伯堂哥。这个堂哥和我同太爷,我从前曾经听我奶奶讲起过他。他年轻的时候和他舅妈的姑娘相好,但是舅妈不喜欢他,嫌他脾气暴躁,还嫌他家不富裕,把他表妹许给了娘家亲侄儿。眼看着婚期临近了,他想带着表妹私奔,偷偷地把他家的地契拿出去贱卖了做盘缠。他去找他表妹,他表妹不肯跟他走,说是不能因为自己让家人蒙羞。我堂哥无奈,只好回了家。他表妹结婚后一个月回娘家,他去了,见表妹跟丈夫有说有笑、和和睦睦的样子,心里气愤不已,躲在他们回家的路上,拿斧头把表妹夫给劈了,然后拖着表妹私奔了。从那起他再没有回来过。他爹早不在了,就剩他娘儿俩过日子。他妈觉得儿子做了那样的缺德事,她无脸见人,更无法面对娘家人,便挂在房梁上吊死了。她家没有旁的人,是我老爹帮她下的葬。后来,乡里有出远门的人回来说遇见过他们。他表妹因为丈夫被杀,怀恨在心,不吃不喝,身体很快就垮了。后来发现怀了孕,想生下娃子给丈夫续后,才勉强吃喝度日。可是体力恢复不了了,生娃子的时候母子两个都没能活下来。堂哥的钱给他表妹看病花尽了,没有出路,便占山为王,当了土匪。我娘说他忽然回来,是因为他的匪兵被政府招安了,他成了堂堂的大团长,所以回老家光宗耀祖来了。他家的破房子年久失修,早就倒塌了,我爹把他的宅基改成了园田。他回来无处落脚,便住在了我们屋里。
“堂哥是带着堂嫂、侄儿、侄女和两个卫兵一起回来的。堂嫂很漂亮,据说是个唱戏的出生,被堂哥看上后抢回去做了压寨夫人。堂嫂是生活所迫才唱戏,所以乐得跟堂哥过安闲日子,唱戏给堂哥一个人听。他们过得很和睦。侄女才七、八岁,和堂嫂一样漂亮。侄儿不在家,说是出去看戏去了。到了黑天,外面一阵马蹄声停在门前,说是侄儿看戏回来了。我从我房屋的门缝里看出去吓了一大跳。那里是侄儿,进来的竟然是那个要跟我提亲的人。难道他是晓得了我的住址专门来提亲的?我吓死了,心想要是爹娘不同意他不会动枪抢人吧?那时候这样的事情是常有的。后来一想堂屋里有堂哥在怕什么?堂哥不是土匪出生吗?他还在乎一个小二流子?那个人耷拉着脑壳进门,无精打采的样子。是不是晓得我的堂哥是他惹不起的角色,所以便没有了从前霸道的样子呢?我以为马上就会有一场争吵发生,不会开枪吧?我吓得浑身发抖,竖起耳朵听堂屋里的动静,却一点吵闹声都没有。我正在纳闷,我娘喊我出去吃饭。一家人已经坐在桌子上了,那个家伙居然也在座。表嫂说:‘成家,你小姑回来了,见过小姑。’”
“奶奶,我爷爷不是叫成家吗?难道------?”爱爱一脸惊讶。
“嗯,就是他个混账东西咧。我看侄女那么小,以为侄儿是个上十岁的小娃儿,没想到竟然是他。他看见是我,也吃了一惊,瞟了他爹妈一眼,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小姑。那以后,堂嫂每天帮我妈准备过年待客的饭食,我就带着小侄女玩。我们无聊,就躲到后院里学唱戏。因为堂嫂是戏子出生,所以教会小侄女好些戏文。他也不出去看戏了,成天跟在我们屁股后头转,还拿他爹的弦子或我爹的唢呐来给我们帮腔。他趁他妹妹去茅房的工夫跟我说:‘那天我在戏场子里等了你一天没等着你,把我急死了,寻思第二天再等不着你我就挨家挨户的找你去,没想到你住在这里,还是我小姑。’
“‘现在你该死心了吧?’我问他。他不说话,还要摸我的手。我气死了,正要骂他,他松手了,他妹妹回来了。到了正月初三,我那未婚女婿要来拜年,我们那里走姥娘舅舅和这里的规矩不一样,是初三。为了避嫌,我二哥哥带着我去给姥娘舅舅拜年。我们傍黑天才回家,一家人都兴高采烈的,因为堂哥拿钱请了戏班子在胡家庄唱五天的戏。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商量着明天先唱哪几出戏,堂哥说他和表嫂要亲自唱戏,让爸爸也上场拉弦子,还说让我哥和他儿子敲锣打鼓吹唢呐。晚饭吃了很久,等长工收拾好了碗筷,烧好洗脚水,我才和我娘洗了脚去睡觉。我是一个人独睡一间小厢屋,我端了油灯进屋关门,没想到他躲在门背后。他从后面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另一只手就捂住了我的嘴,接着就吹灭了灯。我犟不脱,又张不开嘴喊,听见他爸爸问:成家哪去了?那个副官说:吴猴子说晚上要跟少爷出去寻野鸡窝。他爸爸骂了一句不务正业。等外头没有动静了,他才松了捂住我嘴巴的手,在我耳根边小声说:‘我今天看见那个人了。’
“‘哪个人?’我问。
“‘装傻吗?就你那个什么屌女婿。你说,到底是他好还是我好?’
“我说当然是他好。什么那个人?他妈是你姑奶奶,他是你亲表叔。
“‘什么他妈的屌表叔,老子不认得他。你凭什么说他比我好?他是长得比我俊还是读的书比我多?还是比我们家有钱?’
“‘他什么都比不上你,但是他是我女婿,在我眼里他什么都比你好。’我气呼呼地说。
“‘情人眼里出西施是吗?我叫你情人眼里出西施。’他气得差点把我骨头箍断了,然后一弯腰就把我抱起来摁在了床上。我吓唬他说我要叫人,他说他不怕,说看着我被别人娶走他会伤心死的,与其白白的伤心死了还不如先把我弄到手了再死。其实只要我叫一声,睡在旁边正房的大哥、嫂子就能听见,可是鬼使神差的我却没有叫。
“我和我的那个未婚女婿是姑表兄妹,我们是青梅竹马的娃娃亲。在没有看见你爷爷之前我是真的很喜欢他。他长相也不错,又勤快又本分,敦厚老实,我们一家人都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可是他真的比不上你爷爷,你爷爷年轻时那真的是一表人才,长了那么大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出众的小伙子。他骑马打枪,比戏里的武状元郎还要好看。我犟不过他,又觉得这样的事闹起来他们一家人肯定没法在我们家待下去了,也没法在老家呆下去了,我不想他为了我出丑。还有说好的戏也就唱不成了,那样一来我和我们家也会跟着出丑。总之不想大家难堪。我稀里糊涂这么一想,就糊里糊涂的依了他。
“姑娘家,没结婚时切莫不要跟男人有苟且之事。不然,你的心和魂都跟着他跑了。男人就不一样了。他们贪图男欢女爱的时候就千方百计跟你甜言蜜语,达到目的后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该怎么快活还怎么快活。我那时不通男女世故,他却是个内行的。后来我才晓得,他早就跟着那个吴猴子去过风月场所。跟他有了那种事后,他倒是安静了,白天不是跟着他爹去拉弦子唱戏,就是跟吴猴子四处瞎逛,晚上吃了饭就睡觉,也不有事无事来找我搭讪。可我呢?白天看戏也好,晚上睡觉也好,满脑壳一天到晚想的都是他。一天到晚还提心吊胆的害怕怀孕了怎么办?那样一来表哥肯定不会要我了,那我还怎么有脸见人?一边担心出了事出乖露丑让父母家人失了颜面,一边又巴不得天天每每、时时刻刻跟他在一起。你不晓得那种心神不宁有好磨人,成天心里跟有茅草在挠一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天时间就瘦了一大圈。我妈还以为我得了什么病,要给我找郎中,我吓得连连摇头。
“后来我想我们是同族姑侄,做了这种荒唐事实属不该,怎么还对他念念不忘的呢?他应该也是意识到这一点了,所以才疏远我,这样也好。可是到了初七的晚上,他又躲到了我房里,说过了初八,他们一家就要回去了,所以必须想个永远在一起的法子。我说:‘我们是亲姑侄,不管哪边的大人都不会同意我们结婚,何况我是有婆家女婿的。’
“他说:‘少提你的那个屌女婿倒老子胃口,你明天不许去看戏,在家等我。’第二天我嫂子和堂嫂喊我去看戏,我说觉没睡好,头疼怕吵。我妈见我不去,她也没去。我妈坐在我屋里纳鞋底,我睡着床上,听见戏场子里锣鼓点子咚咚锵锵的响起,一阵阵的就像敲在我心上一样,七上八下乱糟糟的。一出戏唱完了,我妈说她要去蒸馍熬粥,等看戏的回来就炒菜吃晌午饭。我妈一走他就悄悄地摸进来了,问我有不有值钱的东西。我说我一个姑娘家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身上戴的几样东西,再没有别的了。他说他爹把行李盘缠都锁得紧紧地,我妈在家他不敢砸锁,就什么都没有偷到。‘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是讨米要饭我也要带你走。’
“我说私奔吗?我不。私奔了我就不能回家了,我会想我爹我娘的。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爹明天就要带我回去了。’他拖我,我说你再拖我就喊我娘。
“‘你不会是还惦记着你那个屌女婿吧?你不跟我走信不信我弄死他?’
“‘弄死他我也不跟你走。’
“‘你把老子心掏走了,你不跟老子走叫老子还怎么活?你存心想害死老子吗?’他抱着我哭。我心软了,由着他拉着我骑上他爸爸的那匹枣红马跑出了村子。我问他往哪里跑。他说往北往西是熟路,他爸爸肯定会往那个两个方向追,所以要往南走。我们从来没有到过胡家庄往南十里以外的地方,我们糊里糊涂的跑了一天,想喝水都不敢停下来。晚上,拿我的银板箍抵账,在一家小客店过了一夜。第二天接着跑,好在一直没有人追上来。后来过了江,他说离老家大约已经有四百多里地了,我们才松了一口气,找一家旅馆住下了,打算安身过日子。可是我们两个在家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根本不懂得怎么赚钱,只有靠典当过日子。他前前后后当了我的金耳环、银项圈、银手镯,当了他的怀表、金笔,还有他一身的洋装、皮鞋,在当铺换了一身旧冬衣。最后当的是他爹的那匹枣红马。那时候的马和现在的小汽车一样,没有钱的人是不敢奢望的。他说他爹那匹马是纯正的蒙古马,很值钱的,可是马屁股上有军马的烙痕。买马的人是个混子,说要是你爷爷不贱卖那匹马,他就去报官,说你爷爷是偷马贼。那马是政府招安时送给他爹的,他本来不怕人家报官,但是他怕闹起来露了我们的行踪被他爹抓回去了,只得忍痛卖了。一匹良马人家三块大洋就打发他了,真是黄金作了豆腐价。混子把马牵走时,你爷爷抱着马脖子哭得稀里哗啦的,马也啪嗒啪嗒掉泪。能当的东西都当了,他唯一舍不得当的是他临走带上的他爹的那把弦子。他喜欢听戏,也喜欢拉弦子,并且比他爹拉的还好。因为不会过日子,也不会挣钱,钱没花几天就没了。后来没钱住店了,也怕那匹马会流落到北边,露了我们藏身之地,就跟着一条运杂货的船一路往南,到了我们现在认做老家的乌河镇上。那天我们上岸在街上胡逛,走到一家茶馆门口,茶馆里的人喊:喂,要饭的,你背的弦子看起来不错,拉来听听,拉得好赏你一顿饭吃。人家看我们穿的脏兮兮的,把我们当叫花子了。我们当时也是身无分文了,肚子正饿得咕咕叫。你爷爷顾不得面子了,就坐下来拉了一段。那些人都叫好,给我们叫了饭菜,还有人给了钱。那时候乌河镇上天南海北的外来的人很多,镇上家家户户做生意,他们生意兴隆,家庭富裕,也就懂得享受。所以镇上爱好戏曲的人很多,这是过江以来不曾有过的现象。乌河镇的人不欺生,也热心,他说在这里挣钱生存应该比较容易一些。我们就在镇外一个废弃的道观了安了家,他把自己改姓古,把我改姓岳,月不好做姓氏。以后,我们就开始了隐姓埋名的日子。”
“你们一定受了很多苦是吧?”
“唉,遭的罪三天三夜说不完呀。我打小娇生惯养,粗活细活都没怎么做过,连做鞋打补丁这些最起码的针线活都没怎么学过。所以我根本挣不来钱,只能勉强做一些简单的家务。这时候又有了你大姑妈,更不想说挣钱的话了。为了生存,你爷爷做过脚夫、当过学徒、到码头上帮人卸货、到店铺里帮人打杂。他生来就是使唤人,伺候人的事情从来没干过,更别说干活挣钱。小地方都是小买卖,他读的书也不能换饭吃。郎不郎秀不秀、高不成低不就的,挣钱对于他来说,身体上的折磨是其次,心里的折磨更痛苦。他开始后悔了,每天累得半死回来,就骂骂咧咧地拿我撒气,说是我害了他,不然,他这会子正坐在省城的洋学堂里念书,过舒舒服服的逍遥日子,哪会沦落到这般窘迫困顿的地步。他回老家前就在城里上了好几年的洋学堂,本来还要回去上中学的。我也生气,就说要不是你拉我私奔,我会过着清闲安逸的过日子等着我表哥来娶我,也不会住在这破道观里吃了上顿无下顿。他听不得我提表哥,拿蒲扇样的大巴掌扇我,把我的嘴打得皮破血流。还说:你是女人,你就该守妇道。你是姑,是长辈,你就该比我明理,你为什么跟我走?害得我生不如死?”
“不是他强拉着你走的吗?他怎么这么说话呢?”
“我也是这么说的。我说你虽说是侄儿,可你比我大三岁咧,你自己做事就没有想到后果吗?你现在后悔可以回去找你爹去,权当我死了就行。他说你以为老子不想回去,可是回去一千多里路,老子得有路费吧?”
“依他这个说法,倘若他的钱够他一个人的路费,他还可能丢下你自己回他爸爸妈妈那里去咯?”
“哼,他比你想的还恶毒。生了你大姑妈后,日子更加窘迫,我在月子里连一日三餐都吃不饱,更别说什么鸡、鸭、鱼、肉的了。就像他说的乌河镇的人们不欺生,热心快肠的。你大姑妈刚出生穿的毛衫子、棉衣服、鞋袜,甚至尿布都是街上好心的人们送来的他们娃子不穿不用了的。她们知道我没有吃的,有人屋里煨了骨头蹄髈,也给我送一碗来。你爷爷觉得掉底子失脸面,起了歪心。他想偷偷地把我卖给过路的外地人做老婆,然后拿着钱回老家。”
“他还是人不?”
“他就不是人。你大姑妈刚满月,他三番五次叫了路过乌河镇的外地人来,人家一看我就摇头,说哪有舍得卖掉这么干净的老婆的?怕你爷爷是使诈,得了钱不放人。你爷爷发起狠来面相如凶神恶煞,不像好人样,外地人不敢信任他。”
“他应该本身就不是好人,好人可干不出来他那样的事。”
“是啊。我从他们偷偷摸摸地谈话里猜到了几分,就问他:你想回家没盘缠是吧?你明天把我弄到城里的窑子里卖了吧,在这里是卖不出去的。哪个人会拿钱买个来路不明的人做老婆?趁着我还有几分人样,趁着我还有一口气活着,再拖几天恐怕就换不成钱了,只怕你这一辈子就要落魄在这里死在这里了。他扇了我一嘴巴,说他只想给我找个能吃饱穿暖过日子的人家,何曾想过让他的女人进那种腌臜地方?他也是无可奈何了,否则他情愿杀了我也不愿我跟别的男人过。难为他还有那么一点羞耻之心。后来,街上人可怜我们,总是给他留下些活干,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熬出来了。又后来有了你大爸,他喜欢儿子,干活更起劲一些了。但是只要一累着,怨恨后悔的话就又从嘴里冒出来了。”
“奶奶你后悔过吗?”
“你说奶奶能不后悔吗?我不是后悔跟着你爷爷吃苦,是后悔对不起我表哥,还后悔跟他私奔后见不着爹娘兄长了。特别是有了你大姑妈后,知道娃子在爹妈心里的分量,就越发后悔了。我爹我娘真的拿我当宝贝一样养了十五六年,可是白养活我了。我每想到爹娘不见了我时,该是何等的气恼、何等的揪心,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爷爷对你忠心吗?”
“忠心?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有几个是忠心的?兴许他们起初是有一点点忠心的,可是这忠心能管多长时间呢?古言说得好,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风流是男人的本性,戏文里头听多了,世道上也见多了。他们不风流是他们知道还没有风流的本钱。一个穷死无奈的男人,即使他想拈花惹草,也还要有人理他吧?但凡他能吃得饱了,穿得暖和体面一些了,他的歪心思也跟着来了。
“我们的日子一直不好过,你姑妈大爸稍微大一些的时候,我就抽空给人家打工赚钱。不打工的时候,我就领着他们去山上挖葛根,去湖里采野莲蓬米。冬天,这里没钱的人家喜欢拿长长的麻线绳子拴块石头,扔进湖里把落在湖底的野菱角粘起来,回家剥出菱角米来舂粉当粮食。我也跟人家学,拿菱角粉给你姑妈大爸充饥。我们在道观里住了好些年,直到解放后土改,政府才分了房和田地给我们。你看见过你大爸住的那老屋,就是政府分给我们的。因为街上贫穷的人太少,你爷爷一个外地来的叫花子就成了贫协的一份子。后来看人打枪他手痒,到民兵连当民兵。一连民兵几十人,没有一个打枪有他那么准的。后来去县里比赛拿了个头奖,回来就当上了民兵连长,他得意的不得了。这时候有个上头来的干部开始怀疑他,一个普通老百姓,在民兵连混了几天怎么就能成神枪手?说他肯定是潜伏的国民党特务。好在镇上的人都能证明他是日本人入侵前就到这里来落户的,他从来没离开过这里,也没干过什么太出格的坏事。那个干部说那样的话他还真是个打枪的天才,说他也能识文断字的,要他写个入党申请书,要提拔他当干部。入党是要核实调查祖宗三代的,他已经被吓了一回,生怕露了他爹是土匪头子的老底,哪还敢想提干的美事?扯说家里娃子多,老婆一个人带不了,怕家务事拖了工作的后腿,当好民兵连长就行了。他当了干部后才没抱怨我害他丢了少爷日子了。说不然他一个土匪团长的儿子,挨批挨斗那是肯定的了。后来又兴剧团剧社什么的,他又出头搞剧社,也在县里得了头奖,着实风光了一回。那时候他成天不是练兵、开会就是搞文艺汇演。体力轻了,身份高了,心情也就好了,进出都是乐呵呵的。他最喜欢你二姑妈和你爸爸,落屋就教他们唱戏、识字。你二姑妈喜欢登台演戏,和你爸爸喜欢拉弦子读小说都和他有关。那时候你新国哥也成天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学艺,他喜欢唱歌、拉弦子、吹唢呐也是受你爷爷影响。你爷爷那时候开始花心了,外头传言他经常招惹剧团的女演员们。”
“真的假的?奶奶你跟他吵架没?”
“我管他真的假的?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吵的?我一没有那个精力,二没有那个闲工夫。说是演员,也就是本地方一些喜欢抛头露面的大姑娘、小媳妇子们。他一个半老不少的糟老头子了,又没钱贴人家。人家哪有理他的?”
“要是爷爷真的出轨你不吃醋不生气吗?”
“嗨!生这种闲气值得吗?一大家人口吃喝拉撒哪样不得我操心?我稀得管他那些?他能得到别的女人喜欢是他的本事,还免得烦我。后来,他看上了一个恶霸地主的寡妇小老婆,蛮排场的一个人。他到人家屋里去调戏人家,哪晓得那寡妇是个心眼足的,早有这方面的防备,偷偷在屋里养了一大条恶狗,他一进门就被狗子把腿上的筋络咬伤了。那个寡妇很会顾面子,悄悄地地来叫我把他扶了回来。从此,他的腿落下了残疾,一走一跛。因为跛了,民兵连长就干不成了,也不适于上台演出了。于是他耿耿于怀,时不时的就寻树擦痒,天天找茬跟我吵架,又开始埋怨我不该害他私奔。原本是他自己行为不检点害得他丢了自己的好日子,他却都怪到了我的头上。我说你一个土匪头子的儿子,不跟我私奔,兴许这会子坟头的青草都枯了好多回了。他说你放狗屁,老子要是不跟你跑,这会子说不定在台湾当大官咧。说这样的话在当时是够得上杀头的了。他一天到晚愤愤不平,不摔东西就骂人,搞得一家人都不愿意落屋。有一天,他把他最喜欢的弦子捶了个粉碎,然后就倒床不起了,没过几天就死了。他死的时候,你爸爸还没有结婚咧。”
“他那种人,死了就死了呗,没什么值得痛惜的。”
“我痛惜个屁。”
“奶奶你们出来以后再没有回过老家?”
“我这辈子是回不去了哟!每到过年过节,人家阖家团圆、欢天喜地的时候,就是我伤心落泪的时候。哎!这些年了,我劝过你两个姑妈,劝过你的姐姐们,劝他们不要为了一点小心思、小私情就头脑发热,做出一些让自己吃苦受罪不讨好、还被人家戳着脊梁骂的傻事,可是没有一个人听得进去。娇娇,唯独跟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不走我们的老路。莫把感情太当回事,感情再好的夫妻在一起过时间长了,免不了叮叮哐哐,再浓的情谊也经不起日久天长地摩擦吵闹,有情人也就成了无情的人,甚至是仇人。反过来,没有感情的未必就过不好,早先好些夫妻到进了洞房才见第一面,人家也能和和气气过一辈子。所以说,婚姻牢不牢固不是看最初的感情深和浅、金钱多和少,而是看人的品质、品性的好坏。这人呀,喂只猫、喂只狗时间长了也能喂出感情,何况人呢?”
“可是人是善于伪装的,没有人把他们的缺点和阴暗面写着脸上,要想看出人家的品质和品性不是太难了吗?”
“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婚姻大事要慎之又慎,一步错就步步错,千万不要急于求成。慢慢的观察他,他哪有不露出本性的时候呢?不论感情、财物,不存非分之想的人应该错不了。我们自己也莫存非分之想,不要对别人期望过高,要求过多,将来可去,才不会有过多的失望和失落。”
那么自己对俊的感情是不是非分之想?应该是吧?怎么才能淡忘这刻骨铭心的非分之想呢?她唯有流泪,要是这份思恋之情能随着泪水流逝那该多好?可是不管流多少眼泪,她对他的爱与思念之情是有增无减。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