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两颗星星落了
之后赵阙好几天没来找我,我以为他还在别扭,直到有天他送来一套嫁衣,告诉我“我想看你穿,肯定好看”。
“如果有一天我要嫁人,一定是穿着这一身嫁给你。”
他伸出小指:“一言为定。”
那嫁衣太过好看精致,金线勾着繁复的花纹,每一个针脚都细致收尾,让人猜测是不是天上仙女大婚的衣裳。
我忍住了试穿,却忍不住拿给小慧炫耀,小慧看了之后眼神复杂的问我是不是有心悦之人了。
“不是就不能买啊?我自己穿着好玩不行吗?”我问她。
“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小姐还是把这衣服退回去吧。”
“怎么?多好看啊。”
小慧看我确实不明白,解释道:“这手艺,除了皇宫里的裁衣匠,只有城东张裁缝家了。他们家是做嫁衣起家的,听说之前宫里请他进宫他不去,非要在宫外。谁的生意都做,不贵,但随意。”
我示意她说下去。
“他会提要求,普通人家便只要一壶酒、一箪食,心情好白送也是乐意的,但遇上有钱的主,金子珠宝字画,指不定要什么呢;关键是他规定一人只一套嫁衣,之后再想做便不行了——小姐,您收了谁的衣服,他的心意、他的人情,您若不心悦于他,是还不起的。”
我不知道赵阙答应了张裁缝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为他穿上这身衣服,我只知道我不愿还他。
若是还给他,他会难过吗?还是会把衣服给另一个女孩,让她穿上这套衣裳与他一拜天地,相伴一生。
理智和相爱总是反义词,我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愿困于宫闱,却一步一步踏入泥沼,越陷越深。
从前我总是嘲笑赵岭恋爱脑,结果发现人家才是勇敢的人,而我踟蹰向前,不停回头,害怕自己无法抽离,却还是想牵起赵阙的手。
“小慧,这衣服不还了。”
时间过得很快,谢菀肚子也大了起来,害喜反应严重,我便转着花样给她带来各种稍微咽得下的吃食,赵岭也一心扑在谢菀身上,下了朝就往王府赶,谢菀还挺不好意思,说让我看笑话了,我摇摇头说这才是好男人,值得每个男人学习。
赵岭心思在谢菀,赵阙便更能在朝堂群臣上下功夫,连生辰也只是与我同在面馆吃了顿面,然后又赶回皇宫。我更闲了,不管赵阙在不在,没事就带着李三毛跑到象王府的小房子里看书逗狗——他给我留了个后门。
方程给我的信越来越少,最后竟然没了音讯,好在大哥说他平安,我便放下心来,想着等他回来后要告诉他好多事情。
他答应我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便会回来,我一直期待着那一天。
可那年冬天并未下雪。
那天极冷,我在房里烤炉子,小慧顶着她新买的帽子匆匆忙忙跑来说方公子的信到了。
他说他一切都好,只是有些忙,一时不能回京,叫我放心。我看着信上寥寥几行,竟觉得比这天气还冷。
没多久将军府挂上了白绸,方秣妻子一袭白衣带着孩子从马车上下来,将军府门口飘落的纸钱成了京城的第一场雪。
我去参加葬礼时只看见了衣冠冢,听说方秣病逝后直接葬在了新野,从此边疆又多了一抹方家英魂。
方伯伯说新野好,他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死了也该葬在那里,等自己老了也回新野,他们爷俩再相聚。我才知道方家列代都是葬在新野的,他们守着方家的尊严,傲然于大屿的边疆。
皇帝深表痛心,追封方秣为镇远将军,可人都死了,这徒有的封号有什么用,不过是慰藉活着的人罢了。
方程大嫂带着孩子在灵前跪着,小孩子天真无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在他娘旁边,看着他娘流泪。这孩子将来也会像他父亲一样长大,习武读书,然后站在黄沙中接下方程交给他的担子,正如薪火相传。
方程未归,仍在新野处理事务,大嫂要照顾孩子,一切后事便都由方伯伯一人处理,我父亲担心方伯伯沉痛,便让两位哥哥帮衬着,但方伯伯毕竟是血战过沙场的人,谢过好意,硬是独自扛了下来。
我突然明白了方秣当初为何那样着急带走方程——大概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而方程还未成大器,于是将弟弟带走,教他军法、传他战术,将毕生经验留给弟弟,希望自己死后能有人护着这个国,撑着这个家。
忠义二字,燃尽了方秣最后一口气。
我不知道方程是怎么面对这一切的,又或许他还来不及难过就要肩负起哥哥的担子,所以他来不及回京,只用一封信给我报了平安。
我突然有些后悔没有随他一同前往西北,让他独立于黄沙之中,面对天地,孤身一人。
想写些什么安慰他,可笔尖悬在纸上很久也未能落下一个字。我终究是没有给他回信。
方家男儿顶天立地,从不需要同情,我只要等他回来,回京述职也好,交接任务也罢,只要他回来。
而我必将在城门口迎他,告诉他他绝不孤独。
快过年了,方秣的死给方家带来了太多打击,整个将军府都死气沉沉的,大哥和父亲平日里也只能偶尔看望,便让我和二哥时常去住个两天,好让将军府多些人气。
我问赵阙有没有和方程联系,赵阙说没有但多少知道方秣的事,我嘱咐他如今方家元气大伤,若有人此刻趁火打劫,看在他们从小相识,也看在我的份上,在朝堂上多替方程说说话——此话我也对大哥说过,只是大哥说他自有分寸,我一个女儿家不要操心朝堂上的事,还是二哥说等他考上功名,一定替我护着方家,我心说那时候方程都回京了,但也不好泼他冷水,苦笑着谢谢他。
我常去将军府,肃王府那边也就去得少了,只能每次去交代谢菀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好在赵岭对谢菀无微不至,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只叫她多穿衣少出门,注意着身体。
可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
今年除夕我们家在将军府过,也算是给方伯伯一些慰藉,美酒佳肴锣鼓欢声,一群人在饭桌前说说笑笑,等子时的烟花。
“小姐,肃王妃侍女求见。”小慧在我耳边悄悄说。
我很是疑惑,大过年的来找我干嘛。
“看起来挺急的,但问也不说,您还是去看看?”
能找到方府这边应该确实有急事,我以茶代酒敬了长辈一杯,便借口先离开——我向来没什么规矩,我娘批评了一句便放我走,还嘱咐我早点回来。
我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刚赶到门口就看见谢菀的贴身丫鬟冲我跪下:“姑娘您真在这儿,救救我们家小姐吧!小姐要生了!”
我一听急匆匆拉她起来,坐上马车往肃王府赶:“不是还有段时日吗!请大夫啊!你们王爷呢?”
小姑娘也是急坏了,边哭边说:“王爷回宫过除夕了,小姐月份大了行动不便,就没跟去……大夫,昨日府里的大夫请假,街上的医馆今夜也都关门了,小姐让我来找您,家丁说您在这儿……姑娘,我们小姐有没有事……小姐不会出事吧……”
“胡说什么!”我给小慧了一个腰牌——那是皇后给我的,方便我进出宫门:“去皇宫请太医!把赵岭也找回来!”
小慧是会武的,拿了腰牌就翻身下车往皇宫方向赶。我问小丫鬟为什么谢菀会早产,小丫鬟哭哭啼啼说:“不知道……小姐吃了晚饭说不舒服想躺一会儿,没一会儿就喊我说肚子疼。”
我猜测是府中有人要害她,又想不出目的为何,只能喊车夫快点,顺道再把相府的大夫带上,可惜带来的医生不熟产科,只能先煮一些止血的草药,我让他快去煮药,我先去卧室看谢菀。
大夫刚进厨房便惊叫了一声,我还没走到卧房便又往厨房赶,到了才发现有人悬梁自尽了。
“是……是准备晚餐的梦儿……”跌坐在地上的丫鬟结结巴巴说。
“叫什么!来几个人把尸体抬出去!”我又转头对大夫说,“先生您抓药。”
又有丫鬟说谢菀找我,我匆忙跑去。
见到谢菀的时候她还在叫,声音痛苦,我看着满床的血束手无策,只能不停给她擦汗,握着她的手安慰她没事。
“安颜……安颜我好疼啊……王爷呢?还没回来吗?”
“王爷就在回来的路上了,医生也快来了,没事的,放心没事的,会好的。”
小慧气喘吁吁回来,我见太医没有跟来,拉她到外面说话,她告诉我太医没有请来:“我进不去,小姐,宫门口的守卫根本不让我进去。”
“你没给他们看牌子?”
“看了,守卫说今夜除夕,规定所有信物失效,任何人不得进宫!”
“我亲自去!”
“没用的!”小慧跪下来,“是皇后亲自下的旨!”
我突然浑身发冷,大脑一片空白,牵着所有事情的那根线终于浮出水面。
皇后。
事态紧急,等不得我愣神,我推着小慧往外走:“去!去象王府找大夫,不用请示直接抢来!再派人挨家挨户敲门,遇到大夫产婆都给我拉来!我不信这么大个京城找不出一个会接生的!”
大夫终于被小慧找来的时候,谢菀已经耗尽了力气。
“醒醒!”我拍谢菀的脸,“谢菀?听的见我说话吗?”
谢菀迷迷糊糊:“是殿下回来了吗?”
我急得眼泪都下来:“回来了,回来了,他在外边等呢,大夫不让他进来,在外边急得团团转呢。”
该死的赵岭怎么还不回来!
“人呢?”赵岭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菀儿,母后今天答应让你做我的正妻了!院子里的人呢?”
谢菀听见赵岭的声音,突然放松下来:“让殿下别急。”
我对她说“好”,便冲了出去:“你知道回来?!谢菀早产了!”
赵岭一下愣在原地,我上去拽他往屋里走:“她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吗!”
屋里的产婆突然喊道:“出血了大出血了!”
我往回跑,赵岭跟上来却被人拦住了:“王爷是男子,不能进。”
“滚!里面是我妻子,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谢菀听到赵岭的声音:“殿下……你来了?”
赵岭推开拦住他的产婆,走进屋趴在床头,理了理谢菀汗湿的头发:“我来了,对不起,菀儿,对不起我没在你身边……”
“没事,啊!”谢菀疼得尖叫起来。
大夫在一旁跪着:“王爷,只能保住孩子了!”
“谁让你保孩子了!保大人!王妃死了你们都要陪葬!”赵岭又回过头,“菀儿,我们不生了,我们不要孩子,就我和你,以后就我和你过一辈子也好,我们不生了……”
谢菀牵着赵岭的手:“瞎说……那是我们的孩子,是你和我……”
“菀儿,别说话,我们省点力气好不好?”赵岭声音颤抖。
“我怕……呃啊……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殿下,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像天上的星星,我一生都摸不到……可你居然会爱我,能有这些光阴,我已经很……很满足了,我不后悔……真的……”
“我不满足。菀儿我不满足,我们说好的一辈子,”赵岭摇头,眼泪从眼角滑落,“我们说好一辈子的……”
“啊!”谢菀紧紧握住赵岭的手,然后猛地松了开来。
婴儿一声啼哭,卸走了谢菀最后一丝力气,也惊醒了长夜。
赵岭把孩子抱来给谢菀:“你看,我们的儿子。我们一起把他养大好不好?”
谢菀累得已经有些睁不开眼睛:“真像你,殿下取个名字吗?”
“叫团圆,我们一家团圆。”
“团圆,好名字,”她瞳孔逐渐失去焦距,“殿下,我好害怕啊……你把灯熄了吗?”
房间里灯火通明,赵岭抱着谢菀泪流满面:“熄了,太亮了刺眼。不怕,我陪着你,不怕啊我们不怕。”
“熄了好……也该睡了。”
“菀儿,别睡……看看我,求求你看看我。”
谢菀努力睁开眼,居然真的抬起手来,她抚上赵岭的脸:“殿下,您可以带我划龙舟吗……那个簪子……很好看……”
女孩的手落下去,像流星坠落。
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新的一年到了,漫天烟火响彻云霄,孩子在赵岭怀里大哭。在这个亮如白昼的夜晚,我失去了挚友,赵岭失去了他的爱人,这个世界失去了最明媚勇敢的女孩。
我离开时,赵岭将我送到门口:“今天谢谢李小姐,很晚了,我和菀儿要休息,就不送了。”
我看他衣袍沾血,可神情还似往常的样子,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告辞。
夜晚的街道向来沉寂,只有今夜亮如白日,孩童们开门看烟火,而我走在路上,摇摇欲坠。
“姐姐,你怎么哭了?”身旁拿着烟花的小女孩问我,“烟花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我双眼一黑,倒了下去。
隐约中赵阙好像向我跑来,我想告诉他谢菀死了,她再也看不见这样好看的烟花了,可是我好累,于是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个人人欢庆的夜晚。
“安颜!”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