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修无情道

作者:诸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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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年


      风川这场地动,波及的范围甚广。同州城最为严重。

      是以我们先去的同州。

      路上爹掀起马车一侧的窗帘向外看去,表情沉寂。

      他让我也向外看。

      地面上广袤的田野中延伸出一道道裂痕,看不出缝隙有多宽。

      以修仙者的眼光来看,这绝非是普通地动。

      而爹更关注的则是,有多少人死于这场地动,这事的规模比他想象得还大得多。

      同州城内的景象恐怕更加骇人。

      他突然就说要把我送回去。

      “为什么?”我很自然地问他。

      他只是叹着气说:“有些事你现在见了,恐怕会成为一辈子的梦魇。”

      我告诉他我不会做梦。

      确实如此,哪怕是在现在,我也没有梦到过什么。

      但是此时我突然想起我在同州城究竟见到了什么……

      我见到的是,凄凉的废墟和无可挽回的伤者。

      失神之间,同州城近在眼前。

      爹带着我下了马车,走在队伍前头,一步步接近。

      之所以走路,是因为马车确实没办法在这样的路面上继续行进了。

      迎面是眼中布满血丝的同州城主,衣着勉强整洁,脸上的表情却实在难看。他上前道:“下官见过雍王爷,世子殿下。”

      爹只是透过垮塌的城墙,看向城内,半晌才哑声道:“本王记得,同州的城主不是你吧。老城主人呢?”

      “......截肢后夜里发热,殒了。”

      爹没再说些什么,牵着我向城中走。

      同州城全然是一片废墟了。梁柱,瓦片尽数跌在一处,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灾民们还在废墟上尝试挖掘。

      他们的脸上,手上全是血痕。

      城内可见的空白处,放着一具具残缺的躯体。遍地是沾血的布片。

      我看着这一片与记忆完全重叠的景象,刹那间灼伤一般的感觉自肺腑中升起,也许能被称为悲伤的心情自然而然地生出。

      有很珍贵的事物被践踏了。

      不仅是物质性的房屋,财物。更重要的是人的生愿,生机。

      这个地方充斥着悲伤和绝望,让人不能不动摇。

      而他们都存在于我的记忆里。

      一长支队伍中,不少人见了这幅景象都哽咽起来,空气中悲声四起。

      爹看向我,眼中压着一片红。他语调极快地说:“暂且没空看你了,待在这里不要动,知道吗?”

      他要去安排随行官兵搜寻生还者,要安排随行医官救治伤员,物资调度,要调查受灾人数,同时调遣部分人去其余几个州府勘灾。

      对此,城主扯了下嘴角,丧气道:“已经过去五日了,早没什么能救的了。”

      “......能救出一人是一人。”爹只是这样答。

      我被带到一处空旷地段,这里是救治伤员的地方,地上铺开一大片已经被染红的布帛。伤员躺在上面,有些只是呆滞地看着上方,有些则低低地呻吟着。四处勉强以竹竿撑起麻布,遮盖住天空。

      所有医者都在尽力救治着伤者。

      尽管如此,这里依旧是人丧命最多的地方。

      很多人的死并不是由灾难本身直接引起,而是源于灾后的一系列问题。

      譬如,低温,饥饿,发热,以及......瘟疫。

      一名医官嘱咐我不要随意走动,就去做自己的事了。

      所有人都在忙,而我在其中没有任何位置可言。

      甚至事实上,我在此背负了一项大罪。

      我眼看着自己出于无聊,在一个小女孩身侧蹲下身来。

      一开始也并没有发生什么。

      她只是在说一个字:“疼。”

      而我则追问着,哪里疼,有多疼,是什么样的疼。像个没有感知的傻子。

      “就是疼啊......”她不能说出自己哪里疼,只是茫然地说道。

      那双呆滞的眼睛缓缓转向我,视线中显出一点清明。

      她被我吸引了注意。

      【为什么啊。】

      "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啊。"她突然这么问我。

      “我不知道。”

      “天是不是快黑了?”她的声音又细又弱,“天很黑之后,就会有人被抬出去。”

      “爷爷说,他们都死了,要被烧掉。”

      “为什么?”

      “因为尸体就是要烧掉啊。”她的目光又涣散了,“我被烧掉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听着自己毫无情绪的回答:“灰烬吧。跟烧木头一样。我没有看过。”

      她沉默了很久,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天色渐暗。

      我的内心愈发焦躁起来。

      但这并没有什么用,这只是一段无可更改的记忆,我已然知道自己会说些什么了。

      她大概是感觉到环境变暗,就小声地说:“哥哥,我好害怕。”

      其实她的年纪未必比我小,她只是看上去确实比我小。

      彼时我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对“怕”这个词表示了不解其意。

      “要多怕才算怕?”

      她也并没有要我回答什么,只是接着说:“哥哥,我好难过啊。”

      “要多难过才算难过?”

      她看向我,瞳光又聚集在我身上了。

      她……根本就不该看向我,不该期待我。

      “我是不是要死了......

      死了是不是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死后会不会变成星星?

      哥哥你会记得我吗?"

      我看着那张稚嫩的,无望的脸,心就颤抖起来了。

      不要这样说……只要你想活下去,坚持下去,就会有希望。

      可是我说的却是:

      “我不知道。”

      “是的。”

      “我爹说不会。”

      “我不会记得你。我连十天前的事情都记不清。”

      ……她哭了。

      哭得无声无息,只有眼泪在淌,屏着呼吸,难过得像要窒息了。

      【不】

      不是的!我不是想这样说的,我想说的是……

      慌乱之中有人以一股巨力将我扯到了一边。

      是爹。

      他用一种可以说是暴怒的神情看着我,然后又尽量放轻语气对那个小姑娘说:“不是的!

      你不会死!你一定能活下去!我们都会记得你的……”

      别害怕,别难过,别放弃。

      求你活下去……

      【为什么啊?】

      她死了——

      我记得。

      不知来路的话语像风一样从我耳边掠过去了:

      “……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如此冷血?”

      “……如果你希望我记得,我会尝试的。”

      “怪物……”

      “……阿玠,我很失望。”

      “你需要我记得你吗?”

      我旧日——

      识海中云雾翻涌。后心处一线凉意刺入,泛出尖锐的疼痛。

      “阿玠!”

      有人非常大声地喊我。

      我睁开眼,看见二师兄的脸近在眼前。

      五感逐渐回归。

      他半跪在我身前,左手撑在我肩膀上,用的力道极大,右手绕过我身后,似乎抓住了什么。

      空气中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小师弟,冷静点!”他的眼睛比平时冷很多,复杂的情绪暴露出来。

      全是苦意。

      我做了什么?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我的剑。

      二师兄松了口气,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小师弟,别难过啊……人世间常有苦痛,可是也有高兴的事情嘛……也有目标,希望,有你热忱的一切……

      二师兄我啊,最知道背负他人之死是什么样的感觉了,但是身为被托付的人,本来就是有资格去背负这些的。”

      他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血滴落在地的“嘀嗒”声混在他的说话声里。

      我沉默着将他放在我背后的右手捉到眼前。他下意识挣了一下,而后又只是停了话音,也安静下来。

      他的手掌被剑锋割裂,伤口极深,仍在流血。

      这一剑本该扎进我自己的后心。

      治疗和包扎过后,二师兄就皱着眉一副为难的样子,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简单地说了句:“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反问他。

      我能有什么事,我从来都没出事。

      【出事的是他们】

      隔了一段时间我道:“我出去走走。”

      我是应该想想我的过去。

      人生最初六年,都是荒唐。

      同州地动后,爹对我的态度就发生了一些变化。或者说,他终于开始正视我异于常人的地方。

      他请了先生教我分辨善恶,同时更频繁地带我去做善事。

      也更频繁地带我去那些场景。

      为了这件事,爹娘吵得也越加频繁。

      爹对此只有一个回答:你看他那样正常么。

      他对我的要求似乎一低再低,从我要做一个帮助他人的善人,变成一个普通人。

      他只是要求我能与他人共情,为他人的快乐而快乐,为他人的悲伤而悲伤,对世界上的一切悲惨之事能有所触动。

      这却是那时的我恰好做不到的。

      或者说,是我表达不出来的。

      或者说,是我不能以他所期望的形式表达出来的。

      他只是希望我至少为自己看到的东西真心实意地哭一下,说一句难过。

      而我表达不了。

      他就这么和我纠结了两三年时间。

      那是一段很诡异的时期,那时我偶尔会不小心划伤自己,但是流血了也不知道叫人。

      我思考最多的事情是:多疼算疼,流多少血会死,死后是什么样的。

      直到我不小心落水,险些淹死。

      我爹将我看得更严,同时表示:他再也不管了,只要我以后不做恶就行了。他累了。

      此后我就很少受伤了,连入口的东西都要检查,以防我随意乱吃导致食物中毒。

      过去的我称这一切为“好奇”。

      再之后就是六岁时,我几乎全程旁观的水患。

      娘说,当完这次钦差,我们就回封地去,不再留在京城了。

      可是我们谁都没有回去。

      去时水患正激烈,受灾人数猛增,大批流民由各地聚集而来。

      中间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救济的粮草迟迟不到。群情激愤,众人都说雍王是骗子。

      后来就发生了暴动。

      爹让吴伯带着我走了。

      而吴伯最后给我作了难民的打扮,把我放在小巷子里,就匆匆离去了。

      他说他对不起我们。他是被威胁的。

      我在那个巷子里待了很久,之后就撞上两个流民打扮的人,被刺伤了眼睛。

      ......这确实是很奇怪的。

      吴伯一边像是想要给我一条生路,一边又确实将我往死路带。

      正常情况下,我这样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可是我恰好碰到了一位游医,活了下来,虽说眼睛确实看不见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下来,明明那么多人都死了。

      ......这也在天道的安排之中吗。

      那我还真的是天煞孤星了。

      九岁前,我见的都是这一类事,仿佛他们全都发生在我身边。

      对此,师尊只是说,都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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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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