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落

　　“阿途，阿途！”

　　公行允的声音灌入温琮耳中，引来一阵耳鸣。

　　温琮头痛欲裂，艰难地撑开眼皮，见公行允神情焦急地坐在床边，大声呼唤她。

　　“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知道吗？”

　　温琮揉了揉额头，虚弱不堪：“好痛……行允，我这是怎么了？”

　　“你还说呢！我告诉过你别总吃剩饭，你又不听！”公行允又急又气，“肯定又是吃坏了身体，加上体力消耗过多，你居然整整昏睡了三天！”

　　“你……”温琮摸着头，神情有些痛苦，“稍微轻点。”

　　“好好好，我说话声音轻一点。”公行允冷静下来，“这次要不是我来找你，你一个人还不知要睡到何时呢！现在怎么样了，头很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只是有些头晕，别的没什么。”

　　公行允不解：“只是头晕吗？我找了大夫来瞧，她说从脉象上看，你没有任何问题。那为什么会三天三夜都睡不醒呢？”

　　温琮被公行允扶着缓缓起身靠在床头：“我也不知道，兴许就是累的吧，睡上几天就好了。”

　　她笑着说：“大夫都说我没病，你却说我是剩饭吃坏了身子，难不成你比大夫还明白？”

　　公行允早知道她要这么说，无奈道：“明不明白我不清楚，我只清楚，你肯定又没好好照顾自己。”

　　温琮默然。

　　公行允说得没错，她就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这段时间胃口不佳，晚上也总失眠，每日都是精神颓靡，昏昏欲睡，有时走路都不稳。

　　想着想着，她便又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搞得不太好受，闭上眼的一刹那，噩梦再次浮现于眼前，惊得她立刻将眼睛睁开，心有余悸。

　　五年了，每年中秋前后都会这样。

　　团圆之日，本就伤感的月亮在当年那摊血水的洗礼中，更是令人悲不自胜，那幅惨烈画面在梦中反复出现，循环不止，她怀疑自己就是陷入了梦魇，所以才会睡到今天，疲惫又昏沉。

　　不过这两年要好些了，心口的疼痛感减轻许多，也没了那般窒息和干呕的感觉。

　　还好，还能活。

　　“我给你买了吃的，你歇好了就下来吃东西。”

　　公行允将木盒打开，顿时喷香扑鼻，热气腾腾的饭菜被她拿出来、端放好，脚步刚一挪动，又不小心磕到了凳子上，接着她瞥见地下的一张纸，纸张崭新精致，明显不是什么被丢弃的垃圾。

　　“这是什么？”

　　温琮抬眸，瞬间便怔了神，面色更加苍白，头也突突地疼。

　　“诶，又疼了吗？”公行允急忙走到她身边。

　　“…不妨事。”温琮强忍不适，故作镇定，“这是…是我以前练字用的废纸，你放在桌子上就好，不用管它。”

　　“好。”公行允将纸张拍在桌面，坐下来揉着刚刚磕到的地方，义愤填膺地说：“你让我办的事我都办好了，那几个码头工就会欺软怕硬，我收了他们的刀，又教训了一番，让他们下个月须得亲自去骁山找你检讨，才能将刀刃拿回去。你说的对。有些人已然病入膏肓，不是简单几副汤药就能救下的，必要时，便要狠心一些才是。”

　　温琮默认公行允的话。

　　空明渚和睦共生的日子还没维持多久，妖魔鬼怪便又开始作乱，当然这也是因着她大意，给了郭仁淮那厮见缝插针的机会。

　　所以从现在起她要花更多时间处理这个问题，不能停顿，不能心软。

　　只要郭仁淮存在一天，只要郭仁淮之流存在一天，十方城的百姓就一天没有好日子过。

　　公行允见她气色好了些许，准备离开，临走之前嘱咐她：“三日后，逢粼城西侧，钟鼓楼。”

　　“嗯，我知道了。”温琮淡然得出奇。

　　门被关紧，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被梦魇折磨的感觉还未褪去，此刻她没有再掩饰，静静感受一滴滴泪水跌落在手心。

　　那个人亲手书写的笔迹就放在桌上，大敞着，墨痕仍然清晰，刺痛她红肿的双眼。

　　猛虎之勇毅，鲸落之崇高，你阿娘是异灵人的英雄。

　　仍是俊秀的笔记，现实却已物是人非。

　　人生如梦，往昔的美好被撕个粉碎，碎片锋利无比，在她身上割开一条又长又深的伤疤，久久难以愈合。

　　这样想着，她便不由自主把手放在胸前。

　　就算愈合了，疤痕清晰依旧，看一眼都会钻心的疼。

　　痛苦之下没有胃口，她只吃了点青菜就放下筷子，怀着愧疚之意走出房间，准备出门透透风。

　　夜色已深，街上倒还有些人，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享受这难得的幸福。

　　“听说没有，逢粼城的西南角，鬼差的谶言又成真了。”

　　“是吗？”

　　“这还能有假！”

　　温琮听着他们说话，陷入回忆。

　　被迫逃入空明渚是在两年前，因为韩舒伶的原因，她一度想要逃离此处。可那时蛮敌大肆侵略大千界，她与人们一同流浪至此，最终都被困在了这里。

　　那时的空明渚全是流浪之人，大家没钱挣，没饭吃，所有人聚在一起苟且偷生，有时甚至会自相残杀。

　　直到有一次，她从蛮敌手中救下了公行允。

　　公行允的母亲原是附近一伙儿土匪的大当家，只因蛮敌入侵而失去生命，从那以后便在丧母的仇恨下失去理智，时时刻刻想着与敌人清算。

　　那日暴雨倾盆，不知她如何打探的消息，得知此地会有一拨蛮敌路过，便带着帮派的残余就去找敌人算账。可土匪哪里是正规军的对手，就在公行允要被抓走时，温琮救下了她，还有她的那些伙计们。

　　看着那孩子稚嫩的模样，温琮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对公行允的怜爱愈加厚重，是以在那孩子提出能否与她同行时，她也没有犹豫。加上那日蛮敌竟是来护送武器的，队伍中不仅有大量钢胚，还有锻造刀刃所用的能量盘。

　　自此，一个新计划在温琮心里悄然生出。

　　“你说，这鬼差跟山鬼大人，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那人接着说。

　　“乱想什么？叫鬼就和山鬼大人有关系啊，别胡说！”

　　当年众人冒着危险将东西带回空明渚，偷偷到荒废的锻刀坊锻造刀刃，再由她坐镇骁山发放给大家，使人们拥有御敌的工具。

　　后来逢粼界陷落，蛮敌差点掀翻逢粼城，空明渚也受到波及。人们有了武器，便不再如以前那般苟且偷生，大家冲锋陷阵，一次次与蛮敌厮杀，总算赶走了蛮敌。

　　这便是她山鬼大人的由来。

　　被凶的人闷闷不乐，无辜道：“有关系又怎么了，反正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早晚得有关系。”

　　“你少给山鬼大人找事了，这消息要飘到郭仁淮耳朵里，不定出什么事呢。”

　　那人嫌弃地摆摆手：“放心，郭仁淮巴不得有人替他管着空明渚，逍遥快活似神仙，断然不会去找山鬼大人的麻烦。”

　　没想到这人倒是很了解郭仁淮，温琮在一旁不可置否。她低着头想着什么，对面一户人家突然点了灯，暗暗的灯光中看到一个模糊人影走出屋子，给她递来几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

　　“阿途，这些天你到哪儿去了？我敲了三天的门都没人应呢。”

　　温琮很快转头，显然已经适应了这个新名字。

　　为了掩藏身份，她只好化名吴途，进了当地的锻刀坊当伙计，既能赚钱，又能掩饰身份，最重要的是，她能更好地掌控刀刃。

　　能更好地掌控刀刃，那空明渚的一切也就都能掌控了。

　　温琮答：“去了趟城里。”

　　少年说：“上个月你给我阿爹开的方子甚是管用，现在他不仅能站起来，走上半个时辰都不带喘的。阿娘叫我好好感谢你，这是她亲手做的桂花糕，你尝尝，别嫌弃。”

　　憧憬已久的桂花糕就摆在面前，温琮失神地望着它，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画面。如韩舒伶所言，这糕点是清新的米香和桂花香，让她沉闷多日的胃口得以缓解，也让她的眼眸再次湿润。

　　“阿途，你怎么了？”

　　“没事。”温琮赶忙调整过来，“替我谢谢阿婆，若还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温琮捧着桂花糕，好似它们是弥足珍贵的宝物，紧接着，不寻常的吵闹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几队人马穿过这条街向西边走去，她立马想到有人说过西边的空房子要被郭仁淮占用，具体要做什么不清楚，但她知道这群人肯定是来者不善。

　　她拽住送她桂花糕的少年。

　　“听说西边的空房子都被郭仁淮占用了，是真的吗？”

　　“是啊，听说是十城府特意吩咐的。五年前虎族叛乱，泅水寨不是荒废了嘛，后来朝廷大肆清洗府中官员，抓了好多跟叛乱有关的人，关在泅水寨里当奴隶。这会儿好像又说泅水寨有别的用处，就把奴隶赶了出来，流放到各处，咱们空明渚也要安置一拨呢。”

　　少年前半部分的话她知道，这几年她也没少听，不过后面的话让她有些紧张，同时也豁然开朗，

　　既然是从十城府抓来的人，那她被认出的风险就会变大，以后的日子便要多加小心。

　　但是，若真如少年所说，这些人都与五年前那件事情有关联，那么他们与十城府之间也多少会存有嫌隙。

　　这就给自己提供了一个机会。

　　如果她能够游说这些人，让他们真真正正与十城府为敌，就算不能为她所用，可都有共同的敌人，就很容易让彼此成为同道中人，到头来也不失为一种积攒力量的方法。

　　况且这些人原本就在十城府任职，应当都不是一般人物，对她而言也有一定好处。

　　温琮目送那队人马离去，若有所思，而当她看到队尾一个须发杂乱的年长男子时，那张她绝不会认错的脸，还有一声凶悍的“金鏖山”让她浑身一颤，完全扰乱了她的思绪，顷刻间舌尖上又出现了浓烈的烧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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