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

　　25.要妙悲且清，收泪长叹息。何以负神灵，招摇待霜露。何必春夏成，晚获为良实。愿君且安宁。

　　暑中已至，陆游将唐婉带出去散心。越州城还有一处别院，陆游将一切都安顿好之后便带唐婉过去安置好一切。然而陆游来去匆匆，也极少陪唐婉过夜。一连几月，眼看入秋，又渐渐生寒。每每问起此事，陆游都说她先前一直想出来住，苦于没有机会，如今陆母也不愿再管，便遂了她的心意。再要问了，就是百般搪塞。一开始便罢了，时日一长，唐婉心中疑窦渐生。

　　今日入冬，天气寒凉得很，往年的大氅又翻出来穿上了。她同小蝶坐在屋子里烤着炭火，正在绣香囊。只听门口哐啷一声，小院的门四分五裂，几个家丁冲了进来，将小院团团围住。为首走出一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陆母。她黛眉紧皱，一双凌厉的丹凤眼满含憎恶和不屑。

　　唐婉不明缘由，跪下恭敬行礼道，“母亲。”

　　陆母轻哂，丹蔻指甲将她的手衬得非常白嫩，陆母抬手虚扶发鬓，“这一声母亲，我怕是当不起。”她眼中精光一闪，“你唐家怎么出了个愿意屈尊当外室的女儿？”

　　唐婉抬头，嘴唇微微发颤，“您说什么？”

　　陆母端坐于前，脸上一副初见时的和煦笑意，“游儿已经写下休书，你自己看看吧。”一旁兰香递上一封书信，交与唐婉。

　　唐婉站起身来，一把夺过兰香手中的信。封面上休书两个字刺红了她的眼。

　　立书人陆游，从凭媒娉定唐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绍兴十七年七月九日

　　唐婉双眸含泪，这信上，的的确确是陆游的字迹，绝无作伪。多有过失、正合七出！多么讽刺，这休书他早已写下，这几月还抽空来探望她！什么遂他心愿，什么安养散心！唐婉心如刀绞，脑海里混乱得像是有无数声音在同时咆哮。往日甜蜜的时光在她脑海中如同电影一般一帧帧闪过，那些海誓山盟，那些情爱，在这一封小小的休书前显得不值一提，如同儿戏。

　　陆母在一旁冷眼旁观，似是还嫌不够热闹，“游儿不愿见你，又念及这几年的夫妻情分，特让我来送你一程。”

　　唐婉擦干了眼泪，心中无比哀凉，却也有一份难言的解脱。她直视陆母，朱唇微启，“我的确不该叫你一声母亲，因为，”她一字一顿，“你不配。”

　　陆母眼角轻挑，懒得抬眼看她，“这话到现在说还有什么意思？早些收拾，我早些送你上路。”

　　唐婉一笑，事到如今她也不必再忍，直言道，“怕不是他不想见我，是你让他没法见我吧。”陆母未置一言，兴致缺缺的样子。

　　唐婉继续道，“怎么，你的儿子在被你逼迫休妻后还对我念念不忘，甚至瞒着你为我另寻了去处。你知道的时候怕是怒不可遏吧？”唐婉凑到陆母面前，盯着她的眼睛，挑衅道。

　　“放肆！”兰香先开了口。陆母微一抬手，兰香退至一旁。

　　“还有什么要说的？”陆母如同看小丑一般看着唐婉，“不用拖时间了，他是不会来的。”

　　“你只是想要一个温婉贤良的儿媳妇，一个能任你掌控的，乖乖听话的儿媳妇。一旦有任何人危及陆游心中你的地位，不管她是谁，你都不会轻易放过。”唐婉讲到这里停下来，含着哭腔自嘲道，“亏我还一片痴心，事事尊敬您，忍让您，妄想着自己能够讨您欢心，您一定觉得我的真心很傻吧。”

　　陆母抬眼瞥了她一眼，像是觉得这样的问题很没意思，不做评价。

　　唐婉垂眸，低头看着陆母的绣鞋，强忍泪意，“不管您信不信，我曾经真心把您当母亲，真心地为您做不起眼的每一件小事。以后……不会了。”唐婉心中哀痛更甚，似有千万根针扎在心上，细细密密的疼，“日后不要再轻易生气了，多保重身体。”

　　陆母抬眸，一向压着的嘴角这会也柔和了几分，“不劳你费心了，走吧。”

　　唐婉与小蝶一同上了马车。似是终于卸下伪装，她终于泣不成声，与小蝶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和陆游在一起之后，也许会很苦，但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哪怕再苦，心中也是甜的。可是终究没料到，也许他们就是有缘无分。她早该想到，自从陆游把她从陆府送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选择了站在他母亲那一边。原来每每与他见面，他胸口处妥帖藏好的那封信，就是休书啊。

　　那里，曾经是为她带的桂花糕，给她买的发钗，她午夜惊醒之时最喜欢趴在他胸口上听的心跳，如今，就是那样带给她温暖的地方，也可以在她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给她最后一击。

　　陆郎，我愿为你入情海，也愿为你溺情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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