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流沙

　　残阳如血。
　　快日落了。
　　“快走！快回府！”衍月把我们塞进马车。厉声呵斥。从来没有见她这样，是恐惧？“快走！快回府！容姬，你的车呢？你的人呢？”
　　杨容姬本来想笑，但看衍月神色失常，闭了嘴。
　　“你跟我走！”王衍月当机立断，说一不二。

　　车没走多久。
　　天黑了。
　　衍月看看天色，“来不及了！车太招摇！下车！快走！”
　　果断弃车。
　　“怎么了？”容姬不解，但人相当配合，“出什么事了？”

　　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这么长。

　　衍月脸色阴沉，压低声音，“今夜，杨骏反了。”
　　“不可能！杨骏怎么会反？” 杨容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为什么要反？自己的女儿杨芷已经是皇太后了，他自己又没有儿子，他造哪门子反，造自己女儿的反？”

　　说话间，忽然。
　　飞矢雨急，火光冲天。
　　衍月咬着牙，“是杨骏反了！”

　　箭如雨射向杨骏府，竟也有射向城外的。有箭呼啸着落在我们身边。侍卫拆开箭上绑着的帛书，“救杨太傅者有赏。”
　　“这个时候，宫门正门云龙门已经关闭。这个蠢女人居然要人把帛书绑在箭上，射向城外。太后这是把救自己和自己父亲的希望寄托在城外驻军了。”衍月把帛书递给杨容姬，斩钉截铁，“容姬，太后和太傅是真的谋反了！”
　　这射程，她有计算过吗？这能收到？你好歹养几只鸽子呢。慌乱之下，慌招频出，一步错步步错。衍月似乎已经看到了这一局的结局。

　　这张网编织了这么久，收网居然是在今天。
　　在这个计划里，是兵分三路的。由楚王司马玮带领部队驻守司马门（皇宫的外门），负责保护皇上；东安宫司马繇屯兵云龙门，又率领四百殿中兵包围杨骏府，担任攻入府中的任务；司马允的国相刘颂带领弓箭部队抢占制空权。

　　容姬眉头一紧，“这么干太冒险了！杨骏要是拒不妥协，可以把云龙门烧掉，打开万春门，引东宫卫兵和城外驻军，拥护太子攻进宫中，清君侧。他有兵，临着军械库，他还有太子。他手上有大把能打的牌。”
　　“那就赌赌看他有没有这个胆量。”衍月坚定地，“这本来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容姬，今晚，我们应该没那么容易回家了。避开官道，走西路，那边是平民区。也许安全点。”

　　衍月，你是对的。杨骏真的没有那个魄力。杨容姬说的这个以命搏一把的想法，杨骏的谋士们也想到了。资治通鉴上说，当他的谋士们给他出了这个主意后，他说，云龙门是当年魏明帝花了很多钱打造的啊，要是一把火烧掉了，可是千古罪人。

　　司马衷同意罢免杨骏的官职，没说要杀死杨骏。
　　但棋走到这一步，还能留后患吗？皇上有没有说要杨骏死，根本不重要了。
　　孟观已经得到贾南风密旨，杀无赦。

　　杨骏逃到马厩，被乱兵乱刀砍死。历史有时候真的是像一面镜子，局中人看不透。杨骏占了曹爽的府宅，当年曹爽就是被斩杀在这个马厩，而今，又一次重演。杀了杨骏，杀杨骏亲族，杀杨骏同党，还有人借乱铲除异己。

　　屠杀开始了。

　　月光惨白。整个城市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乱箭飞蹿。有人杀红了眼，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佛挡杀佛，鬼挡杀鬼。

　　路过文鸯府，看到里面血流成河。不敢逗留，匆匆向门里望了一眼，横尸遍地，其惨状终身难忘。

　　开弓没有回头箭。十几个家丁，个顶个也算武艺高强。护着我们往西城。一路狂奔，满眼所见一路凄惨。

　　看前路一群士兵，手持火把。衍月带大家藏于墙角暗影处，避开正面交锋，希望能够躲过。

　　一人浑身是血，还是没能逃脱，最终被摁跪在中央。他大喊，“司马繇！我过去在杨芷被选为皇后的时候，就跟先帝说过，以后我哥哥们出事，跟我没有关系！先帝都同意了，有书函为证！不信你问张华，他知道的！他可以给我作证！”他又哭又踢，几个士兵上前按住他，依然拼命挣扎，“我有免死书函！司马繇！你不能杀我！”

　　杨珧，杨骏的弟弟。
　　当年皇后杨艳死后，司马炎娶了杨艳的堂妹杨芷。下聘礼的时候，杨珧上书，“自古以来，一家之中，出两位皇后，家族没有能得善终的。请求把我这份奏章藏到皇家祭庙石柜，有一天真的发生灾祸，凭此免除我的责任。”司马炎准了。
　　当灰犀牛真的向自己撞来的时候，那一纸先帝给的免死金牌，可有用？
　　口里说着要跟家族划清界限，行动上又跟杨骏分享荣华富贵。这一脚踏两只船的搞法，可还行？

　　“钟会叛变，他老哥钟毓都不受连坐。司马繇，我有免死书函，你不能杀我！”
　　司马繇下马，走到他身边。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火光映衬着他意犹未尽的笑容，没有任何言语。算是告别。转身上马，走了。
　　刀砍下来的时候，那人哭天抢地动作太猛，没能对准脖颈，砍在头上，头切一半，脑浆崩出。

　　他的半颗头，滚到容姬的婢女脚边，她惨叫。

　　我们被发现了。
　　这座城，是角斗场，疯了。
　　打打杀杀中，什么敌我，还管什么青红皂白，只记得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我们被一股人死咬着不放。
　　仓皇间，躲进一户人家。封了门。这家人已经不知因何原因何人所为，死透了。
　　浑身是血。
　　透过窗棱，仰头看月。
　　天什么时候可以亮？这一夜怎么这么长？

　　衍月，“容姬，可还行？”
　　“能撑住。”这女人温柔中带着坚定。这是潘岳爱的女人，一路逃命，都没有仔细端详她。这个在历史上只是个符号的女人。跟我设想的千娇百媚温柔如水一样，又不完全一样。我忘记了，她本是将门之女。
　　趁着片刻的喘息，衍月问，“容姬，你看我俩这缘分，今晚这种热闹你我都能赶上。你怎么会出现在城东门？”
　　“送杨晴。”
　　“她出城了？”
　　“幸好。也算躲过一截。”她露着舒展的笑容，是为自己救了人而庆幸？“怎么了？衍月，你这是什么表情？”杨骏小女儿杨晴为什么选在今日这个时辰出城？“怎么说她也是本家的妹妹，自小我俩关系亲厚。这些年，她怕被送入宫中步姑母们的后尘，一直跟杨太傅犟着。她这次去江南祖母家，是做了再也不回来的打算。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了。她要我送，我不能不来。”
　　“安仁不知道你出府了吧？”
　　“他虽是太傅主簿，可我知道他心里一贯看不上那家人。”心念一转，容姬道，“你的意思是安仁早就知道今夜会生变？难怪早上他走时反复叮嘱我今日不可出门。他会不会有危险？”见衍月躲闪，换了个话题，“衍月，你怎么会这个时辰出现在城东？”
　　“我来寻绿珠回家。”衍月口里应和着，思绪飘到很远，眼神很诡异。她回了回神，看向窗外，不经意嘟哝着，“不会的。怎么会呢？是我想多了。不可能的。”

　　“看外面这动静，这一役，是娘娘赌赢了。”看不出杨容姬平静面孔下的心思，“衍月，你跟我说实话，刚刚遇到禁军，咱们为什么要躲？为什么不求救？你是安阳乡侯散骑常侍石崇之妻，镇军司马王裁之女，丞相王导之胞妹。谁都知道，季伦因惹怒了杨骏被逐出京城，你家决计不可能是杨骏一党。带着我们为什么不跟禁军求救？”
　　“杀红了眼的人，哪还分得清是敌是友。我怕那些名头，更会害了我们。”衍月道，“自古不是都如此。攻城略地，借机报仇雪恨，纵兵烧杀抢掠，也是夺取胜利成果后给将士们的一种报酬。我是怕殃及池鱼。”

　　“王衍月，你知道吗？从小，你一撒谎，话就多。”容姬死盯着她，压低声音，“我知你陷得深。因为我姓杨，有些事，你们防备着我，是对我的保护，我明白。平日里你们怎么样我都不过问，这个时候别糊弄我。”
　　衍月思量着，咬咬牙，直言，“你有没有发现，有人追着我们不放。不太像趁乱打劫......”
　　“好像也不是散兵……”
　　下一个问题，应该是，是你还是我？

　　两人瞬间不再交流。
　　眼神里是不肯相信，是疑惑、惊恐和哀伤。
　　再一个问题，应该是“为什么？”
　　杨容姬也不可能是杨党。她只是一个调回京城没一年的普通官员的妻子。这个时候，有这个实力有精力调拨精兵在这个已经疯狂的城内穷追不舍截杀一个人。
　　还能有谁？

　　“不会的。”容姬肯定道，“是我心胸窄了。不会的。这些年，有些话咱们从来没有点破，但我毕竟整日在安仁身边，想完全瞒过我也不可能。她日后还需要她信得过的人为她保驾护航，你们还有价值。你出门是个意外。我出门就一定是设计的了？杨晴是杨骏的女儿，她怎么会去跟她讲条件呢？无论怎样，对她，我都是小人物，远远够不上破坏她的大局。”她摇头，“不会的，是我们想多了。碰上了，是运气不好。”她看看我，看看她的婢女，温柔地坚定地，“吓坏了吧？不怕。”
　　王衍月扭头看看我，微笑给我，“不怕，有我在。”

　　我怕了吗？不可能。
　　说到底，与己无关的厮杀，我有什么可怕的。我算个什么，需要我为战乱中别人的死亡悲天悯人？

　　直到王衍月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哆嗦。咬紧咬合肌，可嘴唇仍在哆嗦。
　　我克制不了这种本能的哆嗦。
　　她搂着我，轻抚我的背，“不怕。”

　　是我拖累了你。如果不是出来找我，你这会儿应该在固若金汤的家中，外面的血雨腥风，跟你没有关系。

　　她的双手温暖有力，“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我怕吗？
　　这个场景，我不是第一次见。
　　仿若当年测试再现。忽然之间，全城沸腾，犹如猛兽出笼。我的第一反应，是吓得抱头鼠窜。危难面前，挺身而出，那不会是我这种怂人。不是每个人都是英雄。像我这种平日里口号喊得震天响，怼天怼地，一百斤体重，九十斤反骨加十斤傲骨的，一到考验人性的关键时刻，我比大多数狗人还狗。

　　一夜之间，我失去了自己拥有的一切。

　　“姐，我怕。”躲在黑暗里，我死死抓着姐姐的手。她轻声骂，“胆小鬼。”
　　她指着甬道的尽头，“看见了吗？等下，我们出去，你就朝着那个方向死命的跑，别回头，死命的跑。”
　　“姐，我不行，我不行，没有你，我做不到。”人在极度恐惧中，四肢的第一反应是僵硬。当看到自己熟悉的人倒在自己面前，下一个可能就是自己的时候，我心都在战栗。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了。
　　“你只管跑。姐姐掩护你。”
　　“我不行的。姐，没你，我不行的......”我慌乱地抓住她，这是我唯一的稻草。
　　她温柔地拨开黏在我脸上的头发，“那好，姐姐拉着你跑，你要跑快点。”

　　烧杀声，越来越近。
　　开始有人撞门了。
　　衍月站起来，挺直了腰杆。对着家丁护卫安排，分两组人，“进院的时候，看到后门了吧？等下，你们几个跟我出去。你们几个趁乱带她们从后门走。”

　　“衍月，”容姬坚定地，“我自小随父亲军中长大，生死见惯。你带他们走。”
　　“别说傻话。没有比我更合适的！石季伦那作死的高调做派，谁能比他更糟人恨的。平日里只恨没有机会。”衍月把自己的外袍裹在容姬身上，露出与她相似的底服秋月长袍，“我把我妹托付你，你带她们回家。”
　　“不行！！”杨容姬眼泪涌入眼眶。
　　衍月微笑，坚定不容置疑，“我从小最爱舞枪弄棒，一直没机会展露给你们看看。我可是咱家的女将军。平安回家。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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