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记：扶摇洛水寒

　　绿竹林里，子都雅舍内堂，扶苏和花影正小心地守着油灯，忽见那火苗跳动了几下突然熄灭，只剩了一缕青烟。

　　两人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拿了香火去点，却如何也点不着，急忙跑到外室去找子都。子都进来一看，大惊失色道：“怎会如此！”

　　二人央求道：“求先生再点上灯，快快叫洛雪回来！”

　　子都叹说：“这灯芯我也只此一根，若是灭了就再也点不着。”

　　“那可如何是好！”花影一急，扑在洛雪身上大哭起来。

　　扶苏听见子都这话虽也悲痛得险些站不住脚，但内心里还是不肯放弃，心一横，在子都面前跪了下来，恳求道：“求先生救救洛雪，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

　　花影一听，也回过头来哭着对子都说道：“我与洛雪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我也愿豁出性命去救她！”

　　子都惊讶地看着二人，问说：“你二人当真愿意为她付出性命？”

　　二人齐声道：“愿意。”

　　子都叹说：“二位一片赤城，叫在下好生感动，不过倒也不必非要取你二人性命。我可以去救洛雪姑娘，只是这灯火若是续不上，纵然是我也去不了那冥界。”

　　“要怎么续上？”二人连忙问说。

　　子都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二位，这灯芯是去年中元节鬼门大开时，我在那阴阳边界处的鬼市上买来，实为那无法转世的魂魄所捻成。”

　　扶苏和花影听闻此言不禁大惊。

　　子都继续说道：“都说心神合一，人的魂灵最靠近心脏，若取三滴心头血来，可再将这油灯续上三日。只是，要取这血，需得经历撕心裂肺之痛，恐非寻常人可以承受。”

　　花影急忙说道：“先生取我的血吧，我不怕痛。”

　　扶苏拦住她说：“要救也是我去救，你是姑娘家，又是王侯家的小姐，怎能去涉险？你若再出事，要我怎么向君侯交代？”

　　“眼下哪里顾得上这些！”花影说着就要起身。

　　扶苏连忙拉住她，神情切切道：“影儿，如今事态紧急，你不必再与我争执，我是男儿，若有危险本就该冲在前头。再说，我对她的心你也知道，若能救她，就是肝脑涂地我也愿意，何况是取几滴心头血。若她出了事，我也不能独活，你就让我去吧。”

　　花影听见这话，也只能含泪答应。

　　扶苏于是对子都说：“请先生取我心头之血吧。”

　　子都慨叹一番，将扶苏带去另一卧房，要他平躺在榻上，除去外衣。随后子都又取来一支长针，对着心口的位置，扎入了扶苏的胸膛。一阵剜心般的疼痛顿时贯穿全身，直疼得扶苏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起，渗出豆大汗珠。但他却只是死死抓着榻上棉褥，竟是一声也没出。

　　片刻后，子都终于取出了心头血，扶苏已疼得几乎要晕厥过去，躺在榻上半天动弹不得。子都帮他穿好外衣，去洛雪房中重新续上了灯。

　　花影略松了口气，赶忙去探视扶苏，见他面色已苍白如雪，登时红了眼眶。

　　扶苏唇边牵扯出一个笑容，说：“我无事，你且去守着洛雪，莫叫那灯再灭了。”

　　花影抹了抹眼泪，点头应下。扶苏等花影一走，一把拉住子都，恳切说道：“先生可否带在下一同去冥界救洛雪？在下牵念心爱之人，心焦如焚，实在无法在此空等。”

　　子都说：“我知你对洛雪姑娘一片真心，可若是你出了事，要我如何面见你亲友？”

　　扶苏坚持道：“那也是在下命数。在下愿立下遗书，绝不让亲友怪罪先生，还请先生成全。”

　　子都知道他心意已决，只能应了下来，趁花影不备，取了一粒离魂丹叫他服下，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扶苏便没了气息。

　　花影从洛雪房中过来，近来一看，惊道：“他这是怎么了？”

　　子都如实答说：“他非要与我同去，我拗不过他只能答允。”

　　花影呆立片刻，说：“那我也要与你们同去。”

　　子都无奈道：“花影姑娘若也与我们同去，哪个守着油灯？哪个守着我们的肉身？你当真要将如此重要之事托付给底下的侍卫丫鬟？”

　　花影听闻此言只能留下，看见扶苏在榻上双目紧闭，不禁眼泪涟涟：“你为了她连性命都不顾，将来她若是负了你，我定饶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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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都与扶苏一道进了冥界，沿着灯火昏黄的小路走了许久，终于在林边寻见了洛雪踪迹。方才灯火熄灭后，洛雪踉跄着逃出黑漆漆的森林，被千秋一路追杀，逼到了林子边上，此时舜英和语孟也尚未渡河，见到她受了伤，赶忙上来扶她，结果却被千秋逮了个正着，将他三人一起堵在了河岸上。

　　千秋本就想叫这三人灰飞烟灭，哪一个都不想放过，此时三人聚在一起，倒是正中他的下怀。他轻蔑一笑，骂了句“蠢货”，将手里余下的噬魂散一股脑地朝他三人抛洒而去。洛雪自觉大限已到，叹了声气，正要认命，忽有一把巨伞挡在了三人面前。

　　洛雪回头看去，惊讶道：“扶苏，子都先生！”

　　子都对她一笑，说：“还好在下没有来迟。”

　　三人连忙向他道谢。扶苏见到洛雪身上有些血污，心里一紧，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问她是不是受伤了。洛雪回说：“只是些皮外伤，并不紧要。”

　　扶苏正要说什么，子都已在一旁收了伞，上前走了两步与千秋对峙而立，说道：“千秋，他三人与你也无深仇大恨，你下手何必如此狠毒？”

　　那边千秋定睛一看，见来人竟是子都，恶狠狠说道：“子都，又是你这个多管闲事的！早知你今日会三番四次坏我大事，当日你上门拐我妹妹时，我和父亲就应该杀了你！”

　　子都说：“千秋，我师父与你父亲是同门，你我也算是师兄弟，何必刀剑相向？你是已死之人，既到了这里，何不放下前世恩怨前去渡河？眼下你尚未铸成大错，说不定还能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但这话千秋哪里听得进去，抓起随身佩剑就朝子都刺来，子都也只能出招迎战。扶苏知道千秋法力高强，暂且也顾不上多说什么，拔出子都交给他的剑来上去助阵。两人与千秋斗了上百招，依旧难分难解分不出高下。洛雪回头看了看森林里，见引路的灯火似乎越来越暗，心里不禁又焦灼起来。正忧心间，那边千秋却不知为何从子都和扶苏面前跳开，后退了足足一丈远。

　　洛雪疑惑地看着他，只见他大叫一声“不好”，对子都骂道：“你这小人，竟叫人偷袭我肉身！”

　　子都知道侍俾烟织已在阳间得了手，终于放下心来，上去规劝千秋道：“不过是一具混了草木灰的枯骨，算是什么肉身？师弟，你也算一时英豪，何苦如此不堪地活在这一世？不如放下执念去投胎转世，早日尽享来世繁华。”

　　千秋冷笑一声：“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子都面上一沉。千秋趁他迟疑间，闪身就要逃走。子都立时飞身过去将他拦住，扶苏也一起跟了上去。

　　三人又斗了十几个回合，千秋依旧脱不了身，眼看阳间肉身快被烧毁，不由得急红了眼。正在这时，他忽然瞥见了站在一旁的三人，见他们似乎毫无防备，心头顿生一计，趁着子都和扶苏不备，竟从怀里捞了支毒镖朝洛雪扔了过去。

　　子都急忙喊了声“小心”，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毒镖朝洛雪飞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挺身而出，挡在了洛雪身前，毒镖生生扎进了他的胸膛里。

　　洛雪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脑中嗡的一声，大喊了一句“扶苏”跑上前去，眼泪也跟着夺眶而出。舜英见状也急忙跑了过去。千秋看着众人阴鸷一笑，倏地一下消失在森林里。

　　子都这时也顾不上追他，收了剑过去查看扶苏伤势。洛雪见扶苏唇色发青，一时乱了阵脚，哭着问说：“先生，他没事吧？”

　　扶苏见她一脸担忧，握了握她的手，强忍着剧痛说：“别哭，我没事。”

　　子都看了看扶苏的伤口，说：“他中了千秋的毒，需得马上回去阳间救治。”

　　“好，我们这就回去。”洛雪抹了抹眼泪，跟子都一起将扶苏架起身来。

　　舜英下意识地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语孟，又停住了脚步。

　　子都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公子，这盏油灯还能烧半个时辰，若再灭了，你便只能去冥界了。是去是留，公子自行定夺吧。”说完，他就与洛雪搀着扶苏朝灯火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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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岸上只剩了舜英和语孟。两人相顾无言，谁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这么沉默了半晌，语孟忽然泪流满面：“你不会与我一起走了是不是？”

　　舜英心如刀割，握着她的手说：“我已负了你，不能再负了她。此生欠你的，我来世再还。”

　　语孟一把抱住他，伏在他的肩头，眼泪流在他的颈窝里：“记着你的话，不要再食言，别叫我变了厉鬼来捉你。”

　　“嗯。”舜英抱住她说。

　　两人相拥片刻，语孟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的手，一步三回头地朝远方走去。河岸上，舜英一直含泪目送着她。后来，她走的越来越远，再也看不清舜英的表情，他在河岸上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句点。

　　她曾听人说，冥界的忘川河上有座奈河桥，桥上有一个叫孟婆的妇人，只要喝下她递上来的汤，就会忘却今生一切爱恨情仇。她有些惆怅地想：若是她忘了舜英，来生要怎么找到他呢？

　　不过她又觉得，自己应该是不会忘了他的，因为他已刻进她生命的最深处，与她的灵魂丝丝缠绕，纵使世事轮转、沧海桑田，她也绝不会忘了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和快乐。那是她这一世存在的所有意义，犹如晨钟暮鼓般振聋发聩，好过这世间所有的美景，更好过她骄奢淫逸、浮华空洞的贵族生活。

　　她远远地遥望着他，心里想：来世她绝不要再做皇城里的公主了，就做一个平凡的乡野村妇吧，然后与他度过平凡自由的一生。那是他许给她的，她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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