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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晓
绛色衣袍的人已经立在他们面前,当庄彻一鞭如虹甩向后方,带着娥妹离开时,他并没有阻拦。林中细密的脚步声在天丝的银光后响起,一层层一片片蔓延开去,那密密麻麻满是阻碍的归途并不需要天绝首领过于操心,正因为知道这两个变数的存在,这一路的安排已经相当慎重。慎重到天绝几乎为了这次任务高手尽出,孤注一掷。
虽然到目前为止因庄彻强悍如斯,天绝的损失超过预期,但局势尚可控——如果不是按理来说本应对陈琮与天绝并无敌意的明护卫加入的话。
莫晓与明荃相望,虽然曾经保护过同一个主子,他对她的脸其实并不熟,大多数时候甚至不知道看到的是不是她真正的面容,包括现在也如此。天绝首领并不需要熟知明护卫的脸,她不是他的辖下,认识十多年,连深交的朋友都算不上,但他知道她除了脸以外的大多数事情,也知道在暗中观察一切的明护卫对天绝了如指掌,所以在因公事偶尔交流时,竟也会莫名生出点知己的感觉。
莫晓知道,这种偶尔的惺惺相惜并不是他单方面的感觉,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是可惜。
“明护卫,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莫晓问。
“不是很知道啊。”明荃无奈地笑,“但我不再是你们一伙儿的了,现在不太能看着人随便去死。所以希望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要杀一个寡妇和一个孩子?”
莫晓的脸上有那么一刻流露出嘲讽之意,搁着以前,他实在想象不出这种话会出自血罗刹之口,两年的尘世,便能让杀鬼立地成佛?
他不信。
“青龙城,边营十二城之一。”莫晓言简意赅地说明,与明荃这种人相交,一切虚言都无用,都是明白人,有话直说即可,“两个月前地龙翻身,你可听说?”
“听说城池全毁,死人无数?”
“青龙军民死五百二十七人,伤三百五十人,全城下陷落于河床,虽对外宣称是地龙翻身,实际是城下毁城机关被引发。”
明荃脸色稍变:“此事与娥妹有关?”
“边营十二城机关相关知情者除娥妹外,三年前已全部屠尽。”莫晓沉声道。
“三年前?阿嘎拦你的那一回么?”
莫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果当时确认娥妹也是知情者,阿嘎拦不住。”
“现在怎么又确认娥妹知情?”
“还有别的可能吗?”
明荃微微睁大眼睛:“所以,只是要掐灭这种可能?”
“她与陈琮谈过条件。”
“她威胁过什么?”
莫晓瞟明荃一眼,没有直接回答。
“那么,有什么证明青龙毁城与娥妹有关?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二百里之外的地方了。”
“没有。”莫晓干脆地回答。
明荃叹了口气:“就是说,怀壁其罪是吧?”
“两条也许并不无辜的性命和天下的安危,以前的你根本不会犹豫做什么选择。”莫晓说,“青龙城的几百条人命也是命,剩下十一座城里还有几千条人命,孰轻孰重你现在分不清了么?”
明荃又轻叹了口气,看了看手中刀,“有件事我想再问你一次。”
“你问。”
“你对阿嘎,始终没有任何感情么?”
莫晓眉头稍稍挑起,显然这个问题让他有些不舒服。
“没有。”这次,他肯定地说清楚了。
“好吧,我确实该和过去做个了结了,”明荃攥紧了手中刀,“我并不想活成你的样子。”
她的手中刀已经摆出了起式。
“若是连两条也许无辜的性命都保不住,又有何资格去守那几千条人命呢?莫首领,现在的我呀,便是还要走杀中求生之道,也要杀得心安啊。”
莫晓拔出他的剑,那剑叫“不语”。
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若非出于长久以来的互相尊重,天绝首领向来也没有和对手解释说明的习惯。
二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做白废口舌之举的兴趣。
彼时他还叫龙望渊,东南道福州府上来的武举,非世家出身的富家公子哥儿,明明走文秀才的路也是平坦一片,偏偏天生爱耍枪弄棍,家里宠着也就由着他混,武策阵法一点就通,射术枪法无一不精,年年轻轻如天才降世,不到二十已有惊才之名直入京师。那一年是五年一次的武比之年,龙望渊以武举人之身入京,在京郊校场一把拉开皇家百斤之弓震惊四座,之后无论策论骑术还是博击之比都碾压众考生。这般人才自然是难得,然而却有个天生的缺陷——他不是世家子弟,不过商人之子。
龙望渊没想过中状元,他兵法策略读得烂熟,怎会不知道武将不比文臣,军权不比文章,他这般世代庙堂之外打滚的百姓子弟,上榜即可,便是落个榜尾,那都是王家的开恩。只是彼时龙少爷少年气盛,又没被书本外的官家杀气搓磨过,多少有些恃才自傲了些,想着走到这一步便不给自己留遗憾,能不能得到是命,痛快表现一番总是要有的,他要天下人知道他不是个庸人。
惊才绝艳,一比天下知。
那年先皇支持的左丞与外戚世家支持的右丞权争已快到图穷匕现之时,皇上点了龙望渊为状元,支持了左丞一派。放榜当日,忽有策论考题泄露之说传出,世家举子大闹京城,朝廷下令彻查。
一月后,泄题案在牵扯进左丞门生以及一大票世家之后草草落案,本年武比结果作废,探花问斩,榜眼全家流放,状元虽未有落案实据亦无可信之证,判革除功名驱出京师,三代不得入仕。
左丞右丞均脸上无光。
判决下来的前一天晚上,龙望渊在狱中见到了秘密前来的左丞相,那时陈琮不过是先帝散养的不起眼的幼子,东宫另有其人。左丞传先帝口谕,问龙望渊可愿奉陈琮为主,做他日后扶摇九天翼下的风?
判决下来的那天,狱中的废状元羞愤自杀,以死明志,龙氏小商人家族受牵连过深,哪里还经得起折腾,草草在京中就地处理了后事,竟是连扶棺还乡也省了,消息传至福州府,也不过是龙望渊生母莫氏哭了几场。
那一天龙望渊彻底死了,从朝堂和家族中消失,日后也不会在史书中留下一点痕迹。
那一天狱中走出来个去冠散发的少年人,叫莫晓,天下莫知晓。
这莫晓通攻守晓战策,精于情报,不过数年暗建天绝。
右丞倒,左丞灭,先皇去,新皇立,东宫变。
天绝似乎参与了很多事,也似乎从来没有参与什么事,他们只忠于一人——后来的东宫陈琮。
陈琮视莫晓如亲叔,送其宝剑一柄,莫晓受之,取名“不语”。
子不语。
只杀尽天下。
送君扶摇九万里。
莫晓一身功夫极其正统实用,没有任何江湖招式的花样。校场上的刀枪较量从来讲究的是一击必杀,一力降十会,少年龙望渊已是其中翘楚。到了天绝的时代,最好的部下带来了最好的招式,莫晓只学他们的杀招,至于学到哪个地步,没人知道,因为和天绝首领动过手的人都死了。
庄彻留给明荃的长刀上没有刻字,明荃也不知道它叫什么,虽知这是把好刀,上次见到它时被庄彻随意地塞在马车下,没觉得多珍惜的样子,心想八成也没到宝物的地步,要硬扛下太子赐下的“不语”,恐是不行。
她想避其锋芒,然而莫晓没有给她机会。
莫晓身形一动,剑势己劈至明荃面门,这一招没有任何花佻,不带变招,没有回护,只是实实在在很正统的快狠准的一剑,挟了千钧之力劈来,明荃所有的后手所有的腾挪在这样简单的一招面前都没有用处,只能老老实实提刀硬挡。
天生的神力配上去掉任何多余动作的快捷身形,再加上削铁如泥的不语,在漫长的杀戮生涯里,天绝首领常常能贯彻他一击必杀的理念,并一次次在实战中把这一技术提高到极致。
只有少数几次,在同样有宝物护身的情况下,被猎杀的对象能从这见面一招中逃脱,但逃是没用的,莫晓的剑是连绵的剑,目标简单而又纯粹,你避他追,落了他的节奏,便终会有一剑追上你。
遇上这样快而狠的剑,你的应对方式通常是出于本能,而明荃的本能,是曲起左臂抵住刀背,右手加注十成功力格挡,这一挡,就是刀身被不语切断,只要稍挡住一刻,她就可以抽腰间软剑再战。
林中尖锐的金铁相交之声长长拖过,明荃脚下未动,身形却被硬生生向后推开五六步,她身前隔着刀剑压下来莫晓健硕前倾的身躯,来势虽狠,却是再也不能向前推一步。
连绵的剑势也因此被截断。
“噫!”明荃笑了,“这鬼书生,竟是给了我个宝贝啊?”
幽蓝的刀身,扛住了不语,没有裂缝,没有缺口。
刀为暴烈物,剑本走轻灵,然而莫晓的剑暴烈,明荃的刀轻灵。
都非寻常客,不走寻常路。
莫晓心中一沉。
血罗刹的身法是踩着无数尸体练出来的,这女人是带血荆棘里开出的花,打击她,劝慰她,羞辱她,感动她统统没用。若说以前,她还有些遵循的道让人可判断出她想做和会做的决定,那么现在,凭本能行事的这个人已经成了脱缰的马。
他们身形分开,如双狼对峙,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狠绝。
一个对招,这两个绝顶高手已把对方的底子摸了个七七八八。
相差无几的兵器,各有所长功力相抵的傍身本事,均是踩着尸山血海练出来的经验,今日,可是要好好战一场了。
谁会赢?那可说不好。
“狭路相逢,”明荃眼梢挑起,是冷静而认真的笑,“且看谁狠吧!”
银色的线网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线网中间不大的平地上,刀光剑影气海翻涌,地上已经没有草与叶,一切卷入的东西化为齑粉。
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已是一柱香之后。
线网己破,林间的空地早已从开始的那一小块变成一片平坡。
明荃左手握住不语插入左肩下的剑身,掌中的血如泉滴落,那剑却也再进不了一寸。
“你要知道,拦我者死。”明荃握刀的右手很稳。
正如插进仲鱼心脉的重华,不多一寸,不少一分,留下最后交谈的时间。
莫晓松开握剑的手,明荃也松开掌,不语失去支持,落在地上。
天绝首领抬手止住四周阴影里要上来的身影。
“不管今后天绝如何看我,我仍视你们如兄弟,但我惜命,杀我的人,一定会杀回去。”明荃轻声说,“今夜你若不想天绝断根,收手吧。”
莫晓脸色苍白地看着她,许久,忽然笑了。
“苍鹰,收!”他提高了声音发出命令。
他们身旁的林中,鸣镝临空,鹤唳一声。
莫晓眼光向下,盯着胸口的刀。
“这是阿嘎的招式。”他说。
“你欠她的,”明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是我的小老师,我还她恩。”
莫晓笑了:“庸人自扰。”
“我本凡人啊,”明荃叹口气,“难免有杂念。”
“但我没有感情,这没有意义。”莫晓的脸上仍然是那般绝情之色。
明荃问:“最后,你还有什么要说么?”
“陈琮,他对你并无恶意。”莫晓微微动容,“那孩子一个人,不要抛下他。”
“还说没有感情?”明荃摇摇头,笑了,“你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呢。”
她拔出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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