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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锋【二十五】
我心中痛极,哽咽着又往后退两步,低头看着地面,泪掉下去。
他被割伤的手仍然在滴着血,我闭了闭眼,几乎在哀求,尽量声线平稳地说:“找找别的办法吧。”
他默了几秒,道:“那你先闭眼,我试试别的法子。”
其实我用不着闭眼,眼前已经水光模糊成了一片,拂之又起。我了解他,如果真的找不到别的办法,他无论如何也会让我对他动手的。
再一次拭去泪水时,眼前清晰片刻,我看见段无澜正微垂眼眸,面色冷淡,抬手用刀子比着心脏的位置。
我脸上一白猛扑过去,在他用力刺下去之前一掌劈麻了他的手。他一时愕然,手上交错之间,竟然也在我手背上碰了道浅浅的口子。
我顾不上那份轻微的疼,只骂他道:“你要做什么!自戕不死只是个推测,万一致命伤无法痊愈呢?”
他没说话,听我发完了脾气,将我挨了刀的手捞过去握着。我盯着那道被他误伤,也没有愈合迹象的口子,怔怔道:“其实非要走到那一步的话,换成我也可以吧。”
“你对我动手,或者反过来,对我们而言都是一个必然惊醒的噩梦。”
他将我的手扯去身后,环着他的腰,顺势把我搂过去。他遭遇过的困境比我要多得多,从不会慌神或者丧气;此刻轻轻拍着我,低声说:“倘若我们两人之中必须有一人涉险,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是你去。”
我把脸埋进他颈窝,狠狠地哽了一声。歇了好久,我说:“一定有别的办法。”
他很为难地笑了,哄着我道:“咱们没时间找第二个办法了。这只是个梦,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出事的。”
我说:“那你怎么不杀了我呢?”
他顿了顿,将我抱紧了许多。单薄的衣衫下肌肤灼热,肋骨有些硌人。安静的呼吸间,我贴着他,听两颗挨近的心错落不停地跳着。
他说:“宋冉,咱俩认识多少年了。如果是我动手,你从今往后每每想到这件事,一定会难过的。并且从此都会对我……心生恐惧。”
我说:“我不会。”
他却笃定:“你会。”
我失了神,眼里噙着泪,竟然笑起来。我问:“那你呢?我若狠心杀你,你怎么会不恨我?”
他侧过脸,在我额角有些重地吻了一下。
他慢慢说:“无论如何,我一直爱你。”
我知道他是下了决心要我对他动手了。他不断地说,这是个梦境,他一定不会真的死在这里。可谁又知道暗处的造梦人安的什么心呢,我同他行到这一步,究竟是我们生造的变数;还是原本就有的安排,一切都似迷雾时,他却要直接做下最凶险的决定。
我从未像此刻这么坚决,看着他道:“我绝不动手。”
或许在最高尚的层面,我该要勇敢地,凛然地以局势为首,以华山为首;果断地依从当下唯一的办法,尽快离开梦境;可当他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热烈的、我深爱的人时,若我举着刀,我无法将他视作任何一个该去为谁献身的角色;就算是退一万步,他也不该去遭这份罪。
刀刃会破开他的皮肤,冰冷锐利地挤开血肉,割断紧实的筋膜,闯进白骨,绞在心腔之内;倘若再使力,则会从那颗鲜活滚烫的心脏之前,刺过一整块厚实的心肌。他会感受到每一寸刀口行移的攻势,每一步尽为无从弥补的损毁;而利刃拷问过途经的每一片白肉,皆以剧痛作答。
他抚着我后颈,抵上我额头,哄道:“我受过更重的伤。”
我揪紧了他的肩头:“你没有。”
“总要受着的。”
“不要。”
他半晌没出声,好一阵子才低头又在我脸上的泪亲了许多回,随后缓缓松手,拿起桌上的刀。
他从我手背处覆上我的手,迫使我浑身剧颤地握着刀柄。我如坠凛冬,声音都打着战栗,泪似小雨地滴在他手腕处。他却坚决、坦淡地令刀尖迫近他。
我青筋绽起,运起经脉里所有纯熟的真气,在周身作起一场冷入骨髓的凛风。他制着我的手掌在一瞬变得发青,力道稍滞,却握得更紧。
我挣扎道:“放开我。”
他却生生受下我的攻势,温然看着我,一声不吭地抗着我应激似的挣脱与侵袭;但我学的东西毕竟全是他教的,无论怎么挣,也只如投进海里的石头。于是那刀尖只进不退,最终还是停在他胸口前边。
我绝望道:“你死了,我会恨你。”
他低笑一声,拦下我几乎失控的拳脚,空出的手将我揽过去,刀尖就这么没入半寸。
我心中剧震,使了毕生未用过的力气推他,他却像不知疼似的,只用了更狠的力气将我搂近,中间隔着一把刀,越入越深。
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我抗拒、挣扎,又哀求、绝望,只有许久不曾息止的泪汹涌下来。他许是疼得厉害,嘴唇惨白,眼睛深暗,微颤着吻到我耳边,声音碎得几乎听不清,一遍遍说:“冉冉,别怕。”
屋外的光骤然暗下去,天幕白光碎成无数漆黑的洞,山崩海裂地摧朽过来。我恸极了喊他,却听不见回应,推在他胸口旁边的手沾上一阵湿热,低头看时,却眼前一黑,被他汗湿的手心死死捂着眼睛。
他低喘道:“别看。”
我声不成调,求道:“你松开,梦境崩了。”
他很慢地应了一声,仍然不让我看。他这会其实已经放开我的手了,只是刀尖没入大半,未及贯穿,他仅凭着将我搂紧时的距离把刀子压进去。
这时候似乎大势已去,我不忍再挣,给他带去什么多余的伤痛,哑着嗓子唤他,生怕他彻底沉默下去。
可与我惊动剧跳的心所对比的,是他胸腔里渐渐消匿声息的动静。
屋外忽然刮起天地动色的飓风,山摇树倒,呜然似咽,眼看着就要毁裂鸣剑堂;他手中黏腻得不成样子,冷汗浸透周身的衣服,所有仅剩的力气都使在两只手上,不让我看、不让我避。
他最后虚弱地叫我名字时,忽然前倾过来,压上身子的重量。我虽然看不见,却听见刀子穿透过血肉的细响,寂然之中他的头停在我肩上,好像张了张嘴。
他想咬我,最终也没咬下去。
我这回终于能拨开他的手了,眼前一团刺目的灼人的白光,除了倒在我身上的,我什么也看不见。无数只蝴蝶凭空出现,从我怀里飞起,仿佛每一只都啄起了他的一块肉,将我至若骨血的人从我面前拆解蚕食。我失控地要去扑杀一切所视的活物,却如同被定在原地,被某种更令人心悸的力量不留余地地压制着。
直到梦境崩溃至我面前,蝴蝶群飞向我,仿佛是有只手忽然拿去了我的神志,像拿走一只茶杯、或一样摆件,我毫无抵抗地沉昏过去,淹进深水,手里紧紧握着段无澜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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