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衔书

　　台下的人已跑得差不多了，余下没有跑的十来人满身是血，拖着身体在地上爬，在经过之处，留下一道血痕。

　　无人上前。

　　有弟子想去求援，被沈原制止；夏双、秋婉前去帮忙，也被拦了下来。

　　沈原只是站在那里，冷眼旁观着沈明洛的不自量力、飞蛾扑火。

　　同时，他还能以“这姑娘来历成谜又欲行不轨，活尸一事说不准是自导自演的苦肉计，且先等等，观察一二”为由，下令青陵弟子不得靠近沈明洛一步，彻底断了她的生路。

　　此刻，落在活尸身上的金光是活尸的催命符，亦是沈明洛的。

　　数道金光过后，沈明洛再也撑不住，血顺着唇角滑落下来，宣告最后一点修为已然耗尽。

　　她只觉得累，脑袋昏昏沉沉，提不起半分力气，身上冷得彻骨。

　　只有一半了，不能让这群脏东西出了青陵，不能，绝不能！她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只要能在沈原面前将它们尽数毁了，沈原多少能受点震慑。最不济，再造一批出来也需耗费许多时日……

　　可她没有修为了，她的修为用尽了。

　　还有什么办法？还有办法吗？

　　……有。

　　——那就撕碎它们。

　　沈明洛做了决定，平静地闭上双眼，直挺挺地坠落在地，坠落到活尸的包围之中。

　　活尸们一股脑地涌上来，眨眼间就将她淹没了。

　　它们一刻不停地在沈明洛身上撕咬、撕扯，吞噬她的血肉，发出怪异的笑声。

　　沈明洛没有反抗，以近乎纵容的姿态，包容了它们的行为。

　　她身上的释放出的道道黑雾以一种极端亲昵的方式，游蛇一般，游走到活尸的心口处。

　　趁着活尸们大快朵颐之时，猛力向内一刺，在身躯中尽情翻搅，再向两侧用力一拉——

　　活尸当即碎成两半，心肝尽数被搅烂，黏糊糊地流了一摊。

　　我赢了。沈明洛想，我赢了。我把身躯还回去，连同血脉一道，还回去了。

　　沈原，我赢了。

　　她费力地睁开眼，嘲讽地看着沈原，仰天大笑——她自由了，解脱了。

　　两条腿已露出白骨，一条手臂被啃了一半，但她察觉不到半点痛楚，她太喜悦了。

　　她不知有多久未笑得如此开怀了。

　　“师父，那是……阿洛姐姐！”

　　是闻风的声音。

　　沈明洛昨夜偷偷在他们师徒三人身上施的昏睡咒自动解开了。

　　沈明洛看见宁珩之向她跑过来。

　　宁珩之一向最注重礼仪规矩，连健步如飞的时候都极少。

　　沈明洛偏过了头——还是被他看见了，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

　　宁珩之跪下来，将她的半个身子环住，道：“别怕。”

　　“我不怕。”

　　“我怕。”宁珩之全身发抖，“我怕……你别走，别走……我替你杀了想杀的人，你别走……”

　　听雨钻在闻风肩窝处，两人都懵了，不知所措。

　　听雨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打湿了闻风的衣衫。

　　沈明洛摇摇头：“不必了，我已经赢了。我把最不可能归还的东西还给他，我赢了。我赢了宁珩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阿洛厉害，赢了，赢了……”

　　“宁珩之，”她吃力地抬起手，搭在他的手上，道：“黑白无常很快就来接我了。你不要留我……我走之后，你不许与青陵为难，特别是沈原。我同他之间的事还没完，我要自己处理……你答应我，答应我！”

　　“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

　　沈明洛笑了一下，说：“老榕树说，诺不能许。今日我却想我给你留一个。你若愿意，等我二十年，至多二十年，我定回来找你。”

　　宁珩之含泪应了声：“好。”

　　沈明洛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眸子。

　　就在下一刻，漪儿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台，直奔沈明洛而去，在她身旁停了下来。

　　“姐姐。”漪儿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边用肉嘟嘟的小手握住沈明洛的指头。

　　刹那间，沈明洛周身戾气尽数归于平静，散于天地之中。

　　漪儿则被这动静吓到，放声大哭。

　　急忙赶到的陈宛忙把漪儿抱进怀里，对小娃娃连连柔声哄着。

　　宁珩之把沈明洛稳稳当当地抱起，对闻风、听雨道：“回山。”

　　沈原上前一步拦住他三人的去路，道：“宁山主，此女既是在我青陵香消玉殒，合该由我青陵安葬才是。”

　　宁珩之一字一句地问：“沈掌门，你可知她是谁吗？”

　　“不知。”

　　回应宁珩之似的，沈明洛的易容之术消失，本相显露，自背后张开一双青色翅膀，泛着烈火。

　　同时，三声温柔的鸣叫安抚了漪儿，使漪儿止住了哭声。

　　夏双、秋婉对着场景太过熟悉，怔怔地道：“阿洛……”

　　“肉身她已然归还。她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沈掌门还要苦苦相逼吗。”宁珩之平静地道，“自今日起，她便是我坐望流云山之人，与青陵、与你再无任何瓜葛。”

　　宁珩之回到坐望流云山后的头一件事，是将沈明洛身上的血污擦了个干净，又给她换了件衣裳，画了个妆。

　　是大红的喜服配上红装。

　　她走时是喜悦的。

　　自此脱胎换骨，重获新生，如待嫁的新娘。

　　宁珩之自觉笨拙地为她安排了这些。

　　当然，还有私心——这样，勉强能算沈明洛嫁与他了，来世月老也许就能为他俩牵红线了……这样，就能再相见了。

　　宁珩之为她选的长眠之地在后山的竹林深处。

　　下葬那日，宁珩之只在碑上题了个“洛”字。

　　飞鸟不可困于牢笼，竹林可稍作休息。

　　宁山主抚摸着碑，对她道：“二十年为期，若你不来，我就会去寻你。”

　　“会的。”白无常这时从沈明洛的坟头蹦出来，笑嘻嘻地对宁珩之说：“我来就是和你说一声。阿洛的青鸟精魄比较难搞，阎王与判官商量过后决定不让阿洛再受轮回转生之苦了。至于阿洛之后怎样，你就别管了。总之，阴司没有废物到二十年还不能让你俩再续前缘。”

　　白无常十分轻松，如说笑一般，宁珩之也就放了心，道：“谢过前辈。阿洛现下……如何了？”

　　白无常笑了下，未再多言，只说一切安好。

　　确实是一切安好的，就是有点儿复杂。

　　阿洛以一己之力灭了五十余只活尸，是功德一件，正好圆满了渡劫所需的功德，足以飞升仙界。

　　仙界便派了使者引渡她升仙，说来也巧，这使者就是老榕树。

　　由故人引渡，得登仙界本是好事一桩。

　　奈何，阿洛不愿。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她轻笑了一声，抬头直视老榕树的眼睛，道：“我宁愿永坠地狱，日日受酷刑折磨，也好过就此飞升。”

　　别说是老榕树，就连阎王爷都被此举惊到了。

　　阎王心疼地道：“你这又是何苦？听爷爷一句话，随使者去吧。”

　　老榕树也说：“是啊。升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你这……你到底为何不愿？”

　　“神也好，仙也罢，我不在乎。”阿洛道，“若他们真怜悯众生，便不会放任活尸为祸世间。”

　　老榕树忙解释道：“上界不可随意插手人间之事……”

　　“所以就心安理得地冷眼旁观？”她道，“我知道，神仙嘛，什么都得收着。爱恨要收着，喜怒要收着，好恶要收着……老树精，你知道我当笼中鸟当了多久，我累了，我做不成什么鲲鹏，我只想自由自在的……你回去吧，我待在地府挺好的。”

　　她都这么说了，老榕树也不好再说什么，回天庭了。

　　阎王爷恨不得把她真扔到地狱去清醒清醒，终究舍不得，只骂了一句“小兔崽子”就拂袖而去，回去头疼了。

　　阿洛要是老老实实地跟了老榕树飞升，得道成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无需□□，可入人世。

　　现在好了，自己决定的不让阿洛再投胎，又得让阿洛能回人间去，总不能让她做鬼差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阎王爷琢磨了整整三日都不得法，最后只能趁着阿洛魂魄还未消散，把她暂且封入竹簪之中，容后再议了。

　　三日后，关于阿洛的消息才传到地狱。
　　谛听载着菩萨匆匆赶去阎罗殿时，阎王爷去修罗道查看了，留了阿洛一个魂……一根簪在笔架上。

　　谛听的步子刚停下，拿起簪子就骂骂咧咧：“你他娘真是本事不大，胆子不小！打不过就跑啊，折腾什么？把自己折腾进去很好玩是不是？还是你觉得当着你那没良心的爹的面死了，他就能为你流眼泪、就能幡然醒悟了？自己找死，死了活该！还把引渡使者拒了，你让我怎么说你啊！你想气死谁啊你！”

　　骂完了，转头问菩萨：“她这幅样子，现在怎么办啊……”

　　“精魄本是能修成人身，只是其过程痛苦难忍，需得受剜心之痛。”菩萨说着，以指尖轻触竹簪，“阿洛，你可愿一试？”

　　阿洛：“我不怕。”

　　菩萨点点头，带着阿洛回了地狱。

　　「是诸众等，久远劫来，流浪生死，六道受苦，暂无休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