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憾时抱余生

　　后来的那段时间，韩憾仍旧同往常一样，生活节奏没有变化，每日在做不完的题海中战斗，见到陆彧淡定的打招呼，笑容不牵强，仿佛一切都没有变。没有令人窒息的空虚，没有无法言说的难过，也没有后知后觉的感伤，只是一如往常，和朋友们谈笑玩闹，心里缺失了的那一块被忙碌的课业挤到一边，像沉入了海底的行李，她站在断崖边，矗立无言后转身离开，再也无心理会。
　　新年的钟声敲响，韩憾的高中生涯进入了最后的半年。初五过后，艾成假期结束，韩憾又一头扎进了题海之中。春节过后迎来了情人节，原本忙碌的高三也不禁有些躁动，借着节日的由头，放纵一下青春期忍耐许久的情愫。韩憾久违的在放学路上碰到陆彧三人，被郭舟和章白拉着问了半天语文的答题技巧。走到学校巷口的奶茶店时，又被郭舟张罗着喝杯热奶茶拉走。韩憾清楚他们的意思，却未点明，安然自若的站在一旁。
　　“韩憾，想好考哪儿了吗？”
　　“要看分数吧，尽量去自己喜欢的城市。”
　　“上了大学有什么想做的吗？”章白笑道。
　　“我还没想过。”
　　“没想过谈个恋爱吗？”郭舟揶揄她。
　　“这个可以有。”韩憾也接过话头，开起玩笑。
　　“诶，快说说，喜欢什么样儿的，我给你留意着。”
　　“要高，要瘦，要有共同爱好。”
　　话音未落，陆彧突然站到韩憾身边，嘴角一抹坏笑，“这不就是我吗？”说着将奶茶递给韩憾，二人许久未如此亲近，韩憾有一瞬间的恍惚。还未开口，郭舟调笑道，“诶，看看，这倒有自报家门的了。”
　　韩憾浅笑，“你的桃花太旺了，我害怕。”又像没看见陆彧有些尴尬的表情，若无其事的开口，“这个奶茶太甜了。”
　　店主笑得灿烂，“这个是我们店的招牌，还是前年你们学校一对高三的学生起的名字，叫我爱你，你看里面的蒟蒻都是心形的。”
　　韩憾看了眼杯子上的标签，笑容淡淡，“是嘛？难怪我觉得齁得慌。”
　　店主闻言有些不悦，韩憾又说道，“我不喜欢甜食，所以每次都买你家的茶，觉得特别清爽。”
　　“这倒是，我家的茶确实是很不错，每个人口味不同，这有喜欢甜一点的，就有人喜欢淡一点的。”
　　韩憾未再说什么，从书包中掏出水杯，轻声询问老板能否给她一杯温水。陆彧死死盯着韩憾的水杯，“你怎么换杯子了？”
　　“发现那个杯子用的人还挺多的，就换了。”韩憾的语气带着些许的疏离，不动声色的将那杯奶茶轻轻推离了手边。

　　结束艺考后的西可和禾也迅速回到学校，为高考做着最后的冲刺。
　　五月的时候，韩憾迎来了自己的毕业典礼。不知道是从哪一届开始，艾成有了一个极浪漫的传统。每年五月的毕业典礼，会给高三在校放半天假，这对时间宝贵的高三来说，是极大的奢侈。早自习时间的时候，韩憾坐在教室里，听着喇叭里的校长讲话。
　　“离高考已不足一个月，这一年同学们都辛苦了。今天上午拍完毕业照之后的时间就留给你们，该做的约定，想说的话，统统去和那个人说。大家都坦诚一点，然后全力冲刺这最后的时间。希望大家夏天都能去自己喜欢的城市，读理想的大学，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祝各位前程似锦。”
　　校长的结束词让走廊里陡然响起了许多欢呼声，韩憾也不禁失笑，一向严肃的校长竟还是个浪漫的人。王虹并未如往常一样，气势汹汹地让他们安静下来，只是慈爱的打量着他们每一个人，眼睛泛红，大家注意到老师的异样，教室中的喧闹声渐渐消散。
　　王虹见状，佯装无事的笑着，“你们赶紧整理一下，咱们一会儿把毕业照拍的漂漂亮亮的！”
　　集体的毕业照拍完后，大家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间。操场上有三五成群的朋友在拍照聊天，也有躲在无人角落，洋溢着羞涩微笑的少男少女。韩憾被拉着到处合影，也拿着相机拍同学，拍老师，拍艾成的风景。禾也跑过来拉着韩憾去找章白他们合影，却目睹了林茶跑向陆彧，一把揽住陆彧手臂，靠在陆彧肩头拍照的场景。禾也小心翼翼地看向韩憾，却见韩憾仍旧笑着，神色不变，口气却是难得的任性，“禾也，我不想拍了。”
　　禾也原本有些牵强的笑容舒展开来，“你不拍，我也不拍了，走，给我多拍几张美美的照片去！”说着便拉着韩憾的手，调转了方向。
　　韩憾在回班的时候遇到了独自一人的陆彧，笑着和他打了招呼径直而走，无视了陆彧举在半空的相机和未说出口的话。
　　我的骄傲无可救药，韩憾轻声说。

　　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韩憾的高中生涯彻底宣告结束。
　　学校通知他们晚上回去拿答案，韩憾在晚餐后舒舒服服的洗了澡，高中阶段第一次穿上裙子，第一次放下已经快要及腰的长发，回到了学校。
　　王虹将答案发至每个人手中，仔细嘱咐着估分的注意事项，将事情逐个安排好之后，王虹突然哽咽起来，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整整齐齐的坐在班里，有些女生忍不住啜泣着。
　　王虹说了许多话，大家的眼眶都泛着红。“这两年虽然你们经常把我气个半死，可你们是我带过最好的一届。我祝大家金榜题名，前程似锦。”话一出口，班中的啜泣声越发明显。许是不愿将气氛变得太过伤感，班长红着眼睛，开口打趣，“王老师，你是不是每届都这么说骗我们呐？”
　　王虹走过去笑着佯装要打班长，“我看你们是真要气死我，好打击报复！”
　　别离的伤感被陡然冲淡，大家拿着手中的答案各自回家估分。禾也和韩憾走到校门口时，遇到了陆彧三人。三人看到韩憾皆是一脸惊讶，一向没正形儿的郭舟揶揄韩憾，“嚯，跟你做了三年兄弟，原来您是个姐妹吖！”
　　韩憾故作冷笑，“找刺激是不是？”
　　“不敢不敢，我这不是被你惊到了吗？这位美女，重新认识一下呗。”
　　“不必，你哪一位？”高考结束，韩憾的心情好了不少，开着玩笑。
　　“你俩暑假有什么计划吗？”章白问道。
　　“我还没想好。”禾也回答。
　　“那你呢，韩憾？”
　　“先忙完志愿这些事情再说，估计会去旅行吧。”
　　“我们毕业旅行想去西南转转，你们要是有时间咱们一起去吧。”
　　禾也轻轻碰了一下韩憾，韩憾笑着回道，“到时候看时间安排。”
　　韩憾回家后猫在房间里估分，反反复复几次之后，确定了一个最终分数，分差左右浮动不会太大，稍稍松了一口气。第二天一早韩憾去学校找了几位老师，一起核对几次之后，老师们也比较认可韩憾的分数，笑着和韩憾聊了很多，韩憾才算稍稍安心。
　　“我们韩憾看来最后一次考试也要做我们班第一名，想好报哪儿了吗？你这个成绩选择余地比较大。”王虹问道。
　　“还是会以J市或者H市为主去选吧，不过我还是最想去H市的T大。”
　　“不打算去J市吗？”
　　“北方生活久了就想去南方看看不一样的。”
　　“也对，去不同的地方见见世面。老师祝你金榜题名！”

　　康元和安心放暑假留在了J市没有回来，打了好几次电话问韩憾报志愿的事情，也希望韩憾来J市，他们可以照应一些。韩憾报志愿的时候，父母难得和她坐下来聊聊。韩憾说出了自己每档的选择，韩妈皱了眉，“你自己都想好了还和我们商量什么？你这简直是在通知我们。你不留一个家里的学校保底吗？”
　　韩憾皱眉，却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我不打算在家里念大学。”
　　“我看你吖，心比天高，小心命比纸薄，闪了腰。”韩卿语带讽刺。
　　“你再说一遍？”韩憾冷了脸，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韩爸也少见的发怒，“你怎么说话的！”
　　韩妈赶忙出来打圆场，“卿卿，我想吃点西瓜，你买一个回来。”
　　韩卿走后，韩爸稍稍缓解了情绪，“你妈说得对，你可以报一个本地的大学，以防万一。”
　　没想到韩憾态度很坚决，“不，我不会留在本地读大学的，更何况我和老师商量过了，我有把握。”
　　韩爸叹了口气，“也好，你喜欢就好了。”
　　韩憾起身回房，却听见妈妈轻声说道，“她不恋家，我们以后指望不上她的。”
　　韩憾转身，第一次撕破了自己所谓的冷漠，将积蓄已久的阴冷狠话一一抛了出来，只想让她曾毫无保留信任过的父母尝尝她的难过。
　　“我的确不恋家。我升初中那年韩卿高考落榜，没有人记得我被保送进了艾成。我中考的时候韩卿闹着结婚，中考都是我一个人去的。我高一的暑假文理分班考，韩卿怀孕，你们一个陪着她去了Z市，一个长期出差。我高二会考，韩卿生孩子，你们在Z市的在Z市，在外地的在外地。我高考这年，你们倒是在家了，是因为韩卿回家了，我复习冲刺的时候，你们把一个天天半夜哭闹的孩子放在家里，吵得我休息不好快要神经衰弱，哪怕一次你们替我考虑过吗？这两年我生病的时候，你们有一个人在我身边吗？”韩憾面带笑意，语气却越来越冷，视线来回打量着她的父母，嘴角的笑意最终化为讽刺，“所以别替我做主了，我自己的日子，自己看着办。”
　　韩憾扔下这句话，关门离开了家。
　　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的时候，正巧碰到了和家人出来逛街的章白，章白热络的给家人介绍韩憾，韩憾很礼貌的打了招呼，章白又和韩憾聊起报志愿的事情。
　　“你都打算报哪儿？”
　　韩憾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章白，却看到他有些异样的眼神。
　　“你什么眼神吖？”
　　“你和陆彧选的几个城市一模一样…”
　　韩憾笑笑，“大城市不就那么几个嘛。”
　　“对了，上次问你毕业旅行那事儿，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韩憾笑着拒绝，“不了，你们去吧，去年没去成草原，今年要补回来。”
　　章白欲言又止，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等待结果的时间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聚会。韩憾六个人终究是没有再单独聚到一起。陆彧一行人去了西南，而韩憾则一个人飞去了草原。这是近三年来韩憾最放松的状态，她期盼已久的事情终于就要成真。禾也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韩憾也早早订好归程。用酒店的电脑整理照片，在空间看到郭舟上传的几人在西南游玩的照片里，有林茶和几个她不认识的女孩。韩憾退出自己的账号，搜索陆彧的账号试图进入陆彧的空间，却发现陆彧已经设置了只限好友进入的权限。韩憾再次登录自己的账号，进入陆彧的空间，有了新的收获。
　　她看到了田今的访问记录。
　　原来人家已经和解了吖。
　　真没意思。
　　韩憾轻吐一口气，面色嘲讽，将原本打算一会儿寄出的几张明信片撕成碎片，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结束草原之旅的韩憾回了家，不久接到高一时一个要好同学的电话，想在出国之前大家聚一下，韩憾应承下来，欣然赴约。
　　韩憾进入餐厅时，郭舟就招呼着韩憾坐过来，给她留了座。韩憾看了一眼，只好走过去坐到了陆彧的对面。刚一落座，郭舟就问她草原之旅如何，韩憾简单应答几句，不再多言。聚会并没有什么别离的伤感，有闲心到处聚会的人，都是安全通关的胜利者，意气风发。在座的人都已经被各个大学录取，大家各自开着玩笑，招呼着以后来玩，仿佛自己已经是那座城市的主人。邢卓没有出现在这次的聚会，他高考发挥失常，最终留在了本地读大学，禾也和郭舟也都留在了本地，陆彧发挥出色，成功杀入J市，而韩憾如愿以偿的被心仪的大学录取，章白也考去了H市，打趣韩憾未来四年要守望相助。
　　饭局过后大家各自离开，韩憾原本打算回家，却被郭舟拦着，说他们好久没聚在一起，眼看就要天南海北，再多留一会儿。韩憾不好拒绝，应了下来。陆彧三人走在前面，禾也拉着韩憾，估计放慢脚步走在后边。
　　“你和陆彧，就这样了吗？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韩憾听到禾也的话轻笑，看着陆彧的背影，良久出声，“我才发现，他的背影也挺平凡，没什么特别的。至于以后，我想换一种方式生活。”
　　韩憾突然想到那句“泯然众人矣。”明明曾经那么期待过，眨眼间就落入平庸之海了，猝不及防还是蓄谋已久都无妨，终究是不了了之。
　　“韩憾，咱们几个就这么散了。”禾也语气伤感。
　　“傻瓜，我们又不是不回家了。”韩憾失笑，拉着禾也的手却用力了许多。
　　“可就是不能天天在一起了呀，感觉就和异地恋似的…”
　　禾也委屈的声音让前面的三个人止住了脚步，回身望向他俩，“怎么了这是？”
　　“我们的禾也小公主不愿意谈异地恋，伤感呢。”韩憾故意笑话禾也。
　　“什么？你什么时候谈恋爱了？”郭舟三人惊呼。
　　“我谈个屁，我是舍不得你们！两个南下一个北上的，我不管，我要吃好吃的，你们得寄给我，去了大城市不能把我忘了！”
　　“得得得，给你寄给你寄。”
　　“那我就不寄了，让章白给你寄就行。”韩憾故意气禾也。
　　“我靠你什么人吖，这还没走的朋友就不做了是吧！”禾也炸了毛，“我告诉你等你去了H市，下楼梯就没人护着你了，看你的楼梯恐惧症怎么办！”
　　“就是吖，韩憾，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克服对楼梯的恐惧症。”
　　一阵微风吹过，轻轻吹起韩憾和禾也的头发，轻轻飞舞，几个人顿时笑作一团。

　　禾也张罗着看一场电影，不知几个人是故意还是无意，韩憾再一次坐在了陆彧身边。柴可夫斯基天鹅湖组曲响起，陆彧的手小心翼翼的想要握住韩憾的手，却在碰到韩憾的手时，被她迅速的躲开。韩憾起身离开座位，等不到他们最后一场电影结束。倒也没有不告而别，只是在门口等至电影散场。“你怎么出来了？”禾也看到门口的韩憾，疑惑询问。
　　“我刚刚上厕所，回来正好赶上散场，就懒得进去了。”
　　禾也没再说话，章白看了眼面色难看的陆彧，敏感的察觉到什么。
　　几人从电影院出来时，突然下起一场雷阵雨，只好待在屋檐下躲避，倒是带来一阵凉意。索性老城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恢复晴朗。正如没牵到的手，未寄出的明信片，青春的爱慕潦草收场后关上了门，他们匆忙地变成了大人。
　　韩憾在七月收到了位于H市的T大新闻系的录取通知书，一切尘埃落定。
　　八月的某一天，韩憾收到了陆彧寄自西南的明信片，“布帆无恙，云程发轫。”韩憾笑着将它装进了那个装着八音盒和水杯的盒子里，放在了卧室堆放杂物的角落。
　　白袍点墨，终不可湔。
　　2011年八月的最后一天，陆彧踏上动车北上J市，韩憾被飞机带往南方。
　　从此黄河以北，长江以南。
　　夏天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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