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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生
DJ台上音乐震耳欲聋，对比之下昏暗的卡座区略显僻静。因此玻璃碎裂声在中间一桌炸开时，引来不少围观视线。
“谁喝醉在这儿摔酒瓶？”
“怎么喝酒的是个服务生？”
窃窃私语中，辛染撑着桌子摇摇晃晃从地上起来，顶着四面八方探寻的目光站直。他面上泛起潮红，顺着脸颊漫向脖颈，绯色被束进制服立领中。
他晃了晃手里被摔得只剩个顶的酒瓶，锋利断口正要朝着喻杨倒去，被黄志伟一把拧住手腕。咔啦一声，透红的腕部呈现出诡异的弯折，残缺的酒瓶应声而落。
旁边瞬间惹起惊呼，几个客人立即拎着包向门外走。有人大喊着领班，吧台后却空无一人。
辛染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牙关仍死死咬进下唇，幽暗光晕照亮额头一片冷汗。
“说啊，你不是挺能骂的么？”喻杨冷下脸，猛地冲着他腹部打了一拳。辛染闷哼一声，向后踉跄了几步。他努力眨了眨眼，发现眼前的几个人已出现了重影。
沙发旁边的季明礼又陷入了熟睡，而他身后缓缓聚来几个陌生人。辛染脑海中下意识回想，发现是今晚坐在几桌外的卡座客人们。
被折弯的右手已使不上力，辛染左手正撑在被砸成一片玻璃碴的桌角。剧痛使喻杨的声音听上去忽远忽近。
“……你知道哪儿得罪我了吗？”
他妈的，疯狗非要咬人关我屁事，是你该被拉去打狂犬疫苗。头昏脑涨中，辛染竟然还维持了一丝清醒在心里骂人。
似乎是他又犯了把胡思乱想溜出口的毛病，辛染模糊中看见喻杨腾的站了起来，神情愠怒。黄志伟抄起一瓶红酒就要向自己砸来。
喻杨又忽然制止住黄志伟，拿过他手里那瓶被晃出一小半的红酒，居高临下地望着摇摇晃晃的辛染。
他一把薅住辛染前额被浸湿的刘海，迫使他仰着头看向自己，“我告诉你，你最好别再插手季明礼和迟冉冉的事情。我耐心不多，没工夫陪你们玩小孩子过家家。你他妈要是坏了我的事，咱俩谁都别想好过。”
辛染仍挣动不止，旁边的黄志伟伸出大掌，一把扣住他的后颈，粗壮手指勒进辛染涨红的脖子。喻杨满意地点了点头，皮鞋尖猛地踢向辛染勉力支撑的膝盖。
小腿擦在地面的玻璃碴上，辛染摇摇欲坠，颈间掌控他的窒息感又强烈几分。喻杨的声音像从极远处刺来，打在他身上。
“你别想躲，我知道你的底细。你如果再挡我的路，第二天全校上下都会知道你的那些故事——啊，对了，还有季渲，”喻杨脸上浮现残忍的笑容，面庞扭曲，泪痣都显得狰狞起来，“你还不知道吧，他是季明礼的亲哥。季明礼和我做的这些事，他可是一清二楚。真可怜，你还想和季少当朋友？”
他凑近辛染，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耳语：“毕竟，谁敢和你这种灾星当朋友呢。你身边的人，真是没一个有好下场。”
黄志伟手下的辛染浑身剧烈颤动着，手里死死抓着一片碎玻璃，像溺水的人不松开浮木。温热血液流过白皙手臂，滴落在晶莹的碎玻璃上，溅开刺目红点。
痛感顺着血液，从四肢百骸倒灌进心里。整颗心逐渐被冰冷血液淹没，意识模糊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晚上。刺骨河水涌进口鼻，呼吸窒塞，满腔充斥着血腥气。四肢已泄尽全部气力，正向幽深河底坠落。像一片枯叶被暴雨裹挟着冲入水面，无望地看着浓郁月色变得寒冷而遥远。
眨眼都变得艰难，眼皮沉沉垂落。情景重演，他仍然没能反抗成功，似乎在某个夜里精疲力竭地狼狈死去才是标准结局。
不过与六年前不同，这一次他保护住了叫冉冉的姑娘。辛染在混沌中忽然有些想笑，虽说被喻杨这孙子搞得半死不活很不值得，但至少不算满盘皆输。
就在他准备顺着下坠的重力松懈最后一丝力气时，突然有人迎面拉住了他的手。昏厥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了逆光的模糊身影。
·
“刘叔，还有多久到医院？”
“开放全科夜间急诊的只有市人民医院，不出意外超过一个小时。”
季渲低头看了一眼怀里双眼紧闭的辛染，沉声道：“先靠边停车，他伤口一直流血，撑不了太久。”
司机刘叔应了一声，停在学校附近的临时车道上。
“刘叔，你可以处理吧？”
刘叔看了眼脸色紧绷的季渲，微微一点头，“放心，我处理过比这严重更多的。”说罢就下车去后备箱拿医药盒。
车中又恢复寂静，后排昏暗无光。季渲垂下头，静静看着伏在膝上的辛染，他脱臼的右手正软绵绵垂在身侧。
季渲从没见过辛染沉睡的样子。他总是浑身锋芒，好像永远不怕撞上南墙头破血流。可现在他浑身绵软躺在后座上，只要季渲稍稍放松搂紧他的手臂，就会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
辛染面色惨白，但受伤的腕部和划伤处红肿着，季渲的手心紧贴他的滚烫皮肤。季渲克制不住想把他狠狠抱进怀中的冲动，又双手微颤，生怕将这一掌温热揉碎。
总是古井无波的眼里泄露了慌乱，季渲深深埋下头，在死寂中听见了辛染有力的心跳。
他忽然感到心脏抽痛。无形的木槌一下下将钉子刺进心尖，涓涓汇成一捧血。
刘叔敲了敲车窗，拎着医药箱打开车后门。他看了眼神色晦暗的季渲，欲言又止，末了只是示意他扶稳辛染。
·
辛染浑身一哆嗦，猛地睁开双眼。
“别动，”季渲轻轻按住他要抬前倾的肩膀，“已经从医院回来了，还有十分钟到学校。”
“嗯……”辛染嗓音像擦过砂纸般喑哑，“现在几点了？”
季渲瞥了眼腕表，“两点半。”
辛染脱力般陷进座椅靠背，有气无力道：“早过了宵禁。”
车里又陷入了安静。车子性能很好，在路上疾驰时噪音微不可闻。先前那场滂沱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只留下车玻璃上凝结的水珠聊作残迹。
辛染向车窗一侧歪过头，路边半秃的梧桐树连成模糊的一片，飞速向后撤去，像倒带的旧磁带。
他没有回过头，突然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季渲循声望去，辛染只留了后脑勺对着他。黑发蹭了血污，凝成脏兮兮的条缕。
就在辛染以为季渲不会再回答时，低沉的男声幽幽响起。“季明礼手机上有定位。他一直没回家，我去找他。”
“哦，”辛染把头又向车窗偏了偏，“看来喻杨可真没骗我，你们季家兄弟俩的确心连心。”
季渲似乎没想到对话是这种展开方式，皱了皱眉，语气波澜不惊：“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季大少爷，骗我有意思？”辛染猛地转过头，眼里布满血丝，“我他妈把你当成朋友，你看我像个跳梁小丑。要不是喻杨这逼说漏了嘴，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和季明礼是一家人。怪不得呢，你千方百计接近我，就是为了找准时机，让你的好弟弟对迟冉冉下手吧。你们季家兄弟一明一暗，耍得我团团转，是不是心里很爽啊？！”
他越说语速越快，让人无法插话，“你们一个两个，看着蝼蚁在你们脚底下挣扎，觉得很可笑吧。你施舍我巧克力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在喂狗啊？现在又假惺惺装什么好人！”
轿车猛地刹车，辛染猝不及防向前一冲，被季渲眼疾手快按回椅背。
刘叔转过头盯着辛染，眼神阴森，“你嘴巴放干净点，不然立刻下车。”
辛染怒极反笑：“好，我求你现在放我下车。你们季家人的关心，我可受不起。”说着就要去拉车门。
一双手忽然制住他的动作，将他还能动的左手虚压在椅背上。季渲瞟了眼刘叔，沉声道：“去我家。”
最终，辛染仍是单手难敌四掌，被季渲反剪了双手，一路押送进熟悉的跃层房。若不是夜阑人静，路人肯定会被辛染的破口大骂吸引过来，继而报警。
沉重铁门在身后阖上，辛染迅速抓起鞋柜旁一把长伞，退到几步外指向季渲，姿势像即将决斗的剑客。
“你他妈有话好好说。社会主义新时代，别想整什么豪门冷少囚禁普雷。敢动老子，明天就送你进少管所。”
季渲没绷住冷脸，表情扭曲了一瞬。
所幸他迅速稳住了豪门冷少人设，一步步逼近辛染，低沉道：“你先把伞放下。”见辛染仍贞洁烈妇似的抱着那把伞不撒手，他犹豫几秒，又补上一句不明所以的“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这听上去更莫名其妙了。辛染正欲嘴遁，却发现已不知不觉退到了墙角沙发边。
操，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被豪门冷少囚禁。辛染脑中飞速分析本次真人竞技场地图，发现自己只有凭借卑劣手段方能脱险。
三，二，一，直中命根！
可惜季渲眼疾手快截住了冲向他□□的拳头，顺势抽掉辛染手里攥着的伞，单手将辛染挣动的左手扣在墙上。以防他再次猴子偷桃，季渲单腿屈膝压上沙发，整个人在辛染身上笼住一片黑影。
单人沙发并不能承受两个少年的全部重量，辛染整个人被压得陷进软垫，季渲额前碎发扫过自己的睫毛，眼窝泛起一阵酥麻。
辛染从未这样近距离观察一个人。他忽然发现季渲的眉眼生得很好看——眉毛葱郁瞳仁黑亮，是少年人干净纯粹的一双明眸。平时总幽静如深潭的眼神忽然泛起波纹，如薄冰乍破，春水碧漪，露出三分青春期该有的生机萌动。
屋子里只留下寂静。辛染浑身炽烫沸腾的血液还未平复，不合时宜地，他听见了心念微动时错拍的心跳。
就这样僵持了半分钟，原本处于情绪沸点两人似乎在静默中冷却下来。辛染见季渲的表情从严肃愠怒逐渐软化到平时淡漠的样子，知道对方已不打算实施强硬手段。
确认了安全，辛染别过脸幽幽开口：“之前我在气头上，但基于你做的事我不会道歉。你赶紧起来，我要去旁边如家开房。”
“你没听我解释。”季渲的视线缠了上来。
辛染脑海中浮现出迟冉冉看的肥皂剧经典选段——下一句女主角就该说“我不听我不听”。
季渲见他眼神乱飘，心知他又在胡思乱想，冷着声音喊了一句辛染的名字。
“行，”辛染被唤回注意，“那你讲就是了，我又没堵着你嘴。”
季渲眼神复杂地盯了他几秒，撑着沙发扶手缓缓起身。笼罩辛染的浓重阴影瞬间被光亮驱散，压迫感骤减，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确认辛染不会突然跳起逃走，季渲坐进他旁边的沙发，指尖轻微摩擦着。
这是在紧张？辛染觉得这个揣测荒谬至极，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了肥皂剧中经典片段——审问出轨的丈夫。
辛染敲了敲脑袋，决定以后不能再被迟冉冉拖着看剧，真是害人不浅。
所幸季渲没耗尽他最后一点耐心，缓缓开口道：“我和季明礼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辛染内心暗道一声不妙，这是豪门秘辛的标准开头。
季渲见他毫无反应，自顾自说了下去：“母亲对他很溺爱，他成日跟着纨绔们玩乐，但毫无城府，常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我对他管教不够，先给你道歉。”
辛染冲他一扬下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季渲平静道：“季明礼的确拜托过我，要拿到你微信。他心眼直，在迟冉冉这儿栽了跟头，不服气你。但后来——”
他忽然顿了顿，余光不着痕迹扫过辛染，“我觉得让他吃一次亏也不错。”
辛染挑了挑眉，神色倨傲：“这二楞子私下遇到过我，看着就像个哈士奇。无论是之前遇见你们打篮球，还是今天晚上这事儿，季明礼都没那个脑子深谋远虑来算计我。”
哈士奇他亲哥竟然毫无异议，顺着辛染的话点了点头。季渲话锋一转：“但喻杨不是。季明礼一上高中，喻杨就开始就暗中拉拢他。不知道喻杨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季明礼没有听我的警告。”
辛染一摊手，“现在的叛逆少年么，不是吃得太饱，就是作业太少。”
季渲深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所以，你俩跟针对我和迟冉冉的这堆破事都没关系，”辛染眯起眼睛，“喻杨这孙子忒歹毒，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
沉吟许久的季渲摇了摇头，“他和我算是远房亲戚，没怎么见过面。但他对我似乎总有敌意。”
“行吧，那你无罪了，”辛染自说自话地站起身，轻车熟路走向二楼，“借你客房浴室一用。”
——可惜他忘了自己晚上被灌过一整瓶白兰地。随着神经放松，此前被跌宕起伏按捺的酒劲终于冲上大脑。
季渲望着辛染逐渐歪斜的步迹，正欲起身，就目睹了他脚下一绊，砰地撞上楼梯旁的梨花木展柜。玉石摆件应声滚落，在檀木地板上砸出令人肉疼的坑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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