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次第开放

　　好容易挨过暑假，林小翼收拾东西打算去上大学了。报到前一天的晚上，母亲从角落里拖出自己陪嫁的箱子，一只外包水红色塑料布的大木箱，林小翼开始整理衣物往里放。母亲默默坐在床沿看她忙碌着，日光灯下的表情复杂莫测。也许是悔恨，也许是羞赧，也许是孤独、落寞，也许是失落、沮丧。林小翼抬头看她，笑靥展开，“妈，没事，江城离省城近，坐车才一个小时，我会经常回来看你。”

　　母亲勉强笑笑，却说，“小翼十八岁，妈妈四十了。女人最好的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那时，母亲的脸上竟然有一种死灰般的沉寂。

　　小翼心中大恸。母亲总是个好强的人，不然不会跟着父亲离家来城市闯荡。后来家中诸多变故，父亲出走以后，母亲依然每日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体面，她本来就生得美，打扮一下更显年轻俏丽，自然风言风语不少。可是，她宁肯忍受这些流言，却不能忍受别人对她的奚落和轻视。多么好强的人，都抗不过时间和命运。可是，每一代人年轻的时候都会努力去与命运抗争。即使希望微渺，也值得用所有的努力去抗争。

　　“当年如果没有跟你爸，而是跟着那个对我好的年轻人，我可能还会留在老家，但是我一定比现在过得好。”母亲幽幽地说。

　　小翼想了想，却不知该说什么。母亲起身往门口走去，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小翼忽然脱口而出：“你想怎样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母亲顿了顿身形，终于迈过门槛，门砰然合上，卷入一丝夏末的凉风。小翼心想，出去走走也好吧。继续低头收拾，心中却难以平静。有人说，人的一生，莫不是在受苦。对于他人的苦难，我们却无能为力，哪怕是自己的母亲。我懂你，所以心疼你的一切，所以我愿意为你做一切。

　　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其实我们是像溺爱孩子一样爱着对方。只是，为你付出一切，就是真的对你好吗？我们都是被宠坏的孩子，却一样不知深浅地爱着别人。

　　那夜，林小翼又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顶着两只熊猫眼，拖着一只又笨又土的大木箱，林小翼坐长途汽车去了省城。

　　生活总是平淡无奇，可同时，它又总是出乎意料。

　　省城大学古老的青砖和红砖楼房联排矗立，而十分奇特的是，在这古色古香的楼群之间，人潮汹涌，车流不断。汽车鸣笛声，公交车报站声，售票员撕开喉咙用省城方言喊话的声音，还有自行车铃声，校园的广播声，翡翠山古寺里的悠然钟声，还有听不清楚听不明白的各种人的各种口音，这一切铺天盖地而来，直将林小翼冲击得不知所措。林小翼刚离开宁静的江城，就进入这个嘈杂的世界，这可不是交响乐，简直就是是噩梦。

　　噩梦之中，丁华从天而降。那时丁华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有一张干净的脸，一副细边框的眼镜掩盖了眼中不易被人察觉的狡黠。丁华还是长的不错的，即使在男女生比率严重失衡的省大，丁华仍是小有名气的帅哥。但是，那时，在红砖灰瓦的教学楼前，林小翼抬头看丁华的双眼满是迷惑。于是，丁华想当然地将这迷惑的神色翻译为仰慕。而其实林小翼心中想的是，天哪，他竟然穿中山装。难不成省城大学的学生如此好古？

　　“是新生吧？我是负责迎新的师兄，”顿了顿又说，“我叫丁华。你叫？”

　　“林小翼。”

　　然后，小翼再不说话，丁华带她去领钥匙，又帮她把箱子拎到女生宿舍。一路沉闷。丁华终于忍不住，没话找话地说，“你的箱子真够特别的。”

　　小翼闷闷地答，“我妈当年用过的。”又不再说话。

　　丁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也只好沉默了。送到她女生宿舍二楼的寝室后，还是颇有兄长之风关切地跟她说，“林小翼，待会记得去报道填表，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师兄我。我叫丁华，记住了吗？”

　　林小翼抬头看时，丁华的背影已经移到楼梯口。中山装真是很衬身材，文雅又不失英气，可是，如此而已。林小翼自己都觉得奇怪，不知为什么，这样好看的丁华，这样殷切的叮嘱和关心，无法让人心动。不像卓然，只用一个眼神，就能让她失去自我。林小翼摇摇头，把这个名字从脑海中赶走。她急急几步迈到走廊一边，低头看宿舍天井中央的一株石榴树。石榴尚小，却红如流火般翘在枝头，在灰砖青瓦的宿舍楼中央显得格外艳丽。林小翼如同从梦中惊醒，原来，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寝室中央堆满了行礼，却没有人，想必大家都出去报名或者参观校园了。林小翼放置好箱子，找到自己的床，就该去院系楼填表报名了。背着斜垮书包刚出宿舍楼门，丁华的身影立刻跳进眼帘。

　　“师妹！”丁华露出喜悦又无害的笑容，让林小翼收敛不住惊讶的表情。

　　“你……师兄你怎么还在这里？”

　　“哦，帮另一个师妹领钥匙呢，刚好送完她，才出来就遇见你了。你看这么巧，不如我带你去院系楼吧，你初来乍到，也不熟悉地形。”

　　“哦，那麻烦师兄了。”林小翼连忙道谢，倒没多想世界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丁华倒是十分殷勤，与她攀谈起来，“你是哪里人？”

　　“江城，”林小翼问答，顺口也问他，“你呢？”

　　“我来自西部，宁夏。你去过没有？”他的声音开朗而快乐。

　　宁夏？林小翼不由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反应过来，把目光收回，仔细盯着水泥路面。

　　丁华自然看在眼里，也没问什么，倒是不动声色地跟她讲起省大的悠久历史和周边景点。一路林小翼只是恭敬地听着，最多“嗯”、“呀”答应几声。

　　金融学院院办公室背靠翡翠山的一个清净的小院子里。推开古色古香的大门，一棵巨大的榕树赫然自院落中央拔地而起，荫蔽整个庭院。而大榕树背后，竟然是一座现代化的三层楼房，窗明几净的，外观设计也比较古典。

　　“真是别有洞天。”林小翼惊喜地说。

　　丁华也笑笑，颇带几分得意之色。

　　两人走到教学办公室，办手续的桌子前只有几个学生，更奇怪的是，那几个高年纪的学生看着丁华又看看林小翼，脸上露出复杂奇特的神色。有的人甚至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小翼有些沉不住气地问：“请问是在这里办理入学手续吗？”

　　终于有个穿白T恤的男孩憋不住狂笑一声：“老大，你就是这样把人诓骗过来的吗？”

　　众人只顾自己笑作一堆，没人搭理他们。林小翼只好无奈又无助地看向丁华，丁华脸上似乎有一层淡淡红晕，十分不好意思地说，“林小翼，嗯，师妹，不好意思，其实呢，我是国际金融专业的师兄。其实，我只是想带你来看看省大最漂亮的院系楼，你千万别怪我。你也说这里别有洞天是不是？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说着，丁华使出了他的招牌笑容，一脸的“我无辜我无害”。林小翼却更是迷惑了，国际金融专业的师兄？她喃喃反问，“是啊，国际金融专业，你是我师兄啊，怎么啦？”

　　丁华愣了愣，只好又硬着头皮说，“你别生气，我，我这就带你去法学院。”

　　伏在桌上揉肚子的几个学生此刻也平静下来，刚才那个带头爆笑的男孩突然站起来，肃然起敬的对丁华说，

　　“老大，我开始相信你的个人魅力了。”

　　丁华丢给他一个能杀人的眼神，用嘴形骂了一句：“shut up！”那个白T男生终于噤声了。

　　林小翼却爆发了，“喂，你说什么？为什么要去法学院？”

　　丁华惊奇地看着她，“因为这里是金融学院啊。你不是要去法学院报到吗？”

　　“我知道这里是金融学院啊！我是国际金融……”林小翼说着立即从口袋里掏出录取通知书。那张薄薄的纸早已经被揉搓的不成样子。但是，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几个用红色印章印上去的字：法律专业。

　　“啊——”林小翼的表情像是见了鬼。居然，居然她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录取通知书上写的是法律专业。整整一个暑假，那张纸被扔在抽屉的角落里，她根本懒得去看一眼。没兴趣。

　　学校是她填的，专业是她填的。但是，其实，早就被人定好了。那样的高考有什么意思？所以她不想去看。没意思。

　　“他是什么意思？”林小翼茫然地往金融学院外走去，嘴里念念有词。

　　“什么什么意思？”丁华带着歉意从后面追过来。

　　“我已经这么听话了，什么都按他说的做了，为什么他还是不放过我？”林小翼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丁华有些慌神，连忙安慰她，“你别生气。我猜你是被调剂过去的吧。你不知道法学院多好，好多人想被调剂过去……”

　　“可是我的考分已经高出录取线30分了！”林小翼抹了下眼睛，大声说着往前跑。

　　“哎，你去哪里？法学院在这边。”丁华拉住林小翼的衣袖把她往岔路口的右边拽。

　　林小翼不知哪来的坏脾气，一下子甩开丁华的手，自己快走几步冲过了马路。

　　丁华想追上去，却终究没有。只是奇怪地自言自语：“超了30分？难怪你被调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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