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病

　　“小羽，记得带伞……小羽？奇怪，这孩子怎么了……”

　　卢雪莹担忧地看着周小羽远去的背影。

　　自从去看了小君，周小羽的情况就稳定了许多，但偶尔还是会做出异常的举动。

　　“怎么了，早饭不合孩子胃口？”

　　“那孩子从来不挑食的……”

　　“哦，可能心情不好吧，青春期的孩子就那样。”

　　厨娘笑着把消过毒的厨具一一放回。

　　……奇怪，怎么少了把刀？

　　“……走开，走开！”

　　周小羽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大喊。

　　到处都是眼睛，眼睛在盯着她，从头到脚，从骨到肉，一寸也不放过。

　　那些欺凌她的人，嘲笑她的人，还有那个该死的人……

　　“走开啊！”

　　她捧着脸，蹲在地上绝望地哭了起来。

　　“周小羽的日记在你那吧，给我。”

　　“茜茜，你想……”

　　“是袁琪吧？这次过了。”

　　在她眼里，周小羽的确是个可恨的人。

　　但袁琪在网上说的那些事，周小羽根本没做过。

　　冯斌也没做过。

　　现在却到处是骂他们两个的人，连自己也沦为笑柄。

　　“好吧……茜茜，那你出国的事……”

　　罗茜茜淡淡接过那本日记，“还早。”

　　挂钟显示五点二十分。

　　“不好意思，占用大家一点时间。”

　　周小羽浑身一震。

　　她眼神空洞，盯着罗茜茜手里那本东西，想起卢艺馨上午说过的话。

　　现实世界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无止的轰鸣。她透过那本日记，看见了那天的事情，那天发生的所有事，还有在场的所有人……

　　他们所有人，都在不遗余力地拿刀捅她。

　　她被捅得浑身是血。

　　“不要、不要……”

　　旁边的同学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周小羽抬头，恍然发现讲台上站着一个怪物。

　　它有很多个头，身体肥硕而臃肿。她看见了卢艺馨，看见了袁琪，看见了罗茜茜何梓华……看见那个人，甚至看见十四年来所有伤害过她的人。

　　那个怪物，单手扼住冯斌的咽喉，将他举到半空中。

　　“……首先，我要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个东西还给——周小羽，你、你要——”

　　来不及反应，刀刃捅进了身体。

　　一下、两下、三下……鲜血四溅。

　　周小羽想，我终于还回去了。

　　“啊——”

　　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奇怪，卢艺馨怎么在后面。

　　周小羽眼前浑浊不堪的画面，被这个声音徐徐撕裂。

　　“……我……”

　　这哪是什么怪物。

　　我才是怪物。

　　刀尖落地，一声清脆。

　　周小羽抬起满是血的手，透过指缝，看见地上满是血的人。

　　她跑了出去。

　　“叫救护车！”

　　冯斌第一个反应过来，把手机丢给旁边的人，嘱咐一句便追出去。

　　“我操，你们看，隔壁班好像出事了……”

　　放学了。

　　楼道间的人越来越多，被他们班的动静吸引过来，往窗边聚集。

　　跑出班门时，冯斌看见那个身影往楼上跑去。心下一沉，用尽全力追上去。

　　一口气跑到楼顶，却发现空无一人。

　　“周小羽！”

　　冯斌大声喊道，“你给我出来！”

　　没有回应。

　　……等一下，那个人是……

　　如果说，魏翊的离开带来的绝望属于慢性死亡，那么，周小羽所带来的属于突发性心梗。

　　十四年来，他第一次尝到这种味道，如此浓烈。

　　周小羽出现在对面那栋楼的楼顶上，被溅得浑身是血。

　　这一次，她也成功用视觉死角骗过了他。

　　冯斌歇斯底里地大喊。

　　“别动——”

　　这是他能用肺部发出的最大声音。

　　那个少女置若罔闻，慢慢走到栏杆边，一条腿横垮出去。

　　冯斌死死扒住栏杆，身体探出去一半，眼泪齐齐滑落，“你不能这样……还有别的办法……”

　　他哭了呀。

　　周小羽抬起头，嘴唇动了三下。

　　然后整个人都消失了，消失在天空和建筑物的交界处。

　　看着那条线，冯斌总觉得老天爷在和他开玩笑。

　　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不见了？

　　他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一步，摔倒在天台上。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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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级上下弥漫着恐惧和慌乱。

　　“救护车……救护车怎么还没来……”

　　杜金醅脸色苍白，拿衣服给人止血，已经竭尽所能地冷静到极致，手却仍旧抖个不停。

　　外面围得水泄不通，到处都乱哄哄的，人群像苍蝇一样嗡鸣。

　　“有人跳楼了！”

　　何梓华身体一僵。

　　她奋力起身，跑出门外。闪光灯，尖叫，拥挤的人群……

　　她向下看。

　　然后捂住眼，大声嚎哭。

　　救护车来了，医护人员们用雪白的担架把罗茜茜从血泊里抬走。刚把人放上去，又是一片鲜红。

　　杜金醅跟在后面，直到救护车的门“砰”一声合上，将他永远拒之门外。

　　救护车开走，警车开来。

　　唐文钰想要拉起地上泣不成声的何梓华，却看见一楼花坛边的空地上盖着一块白布。

　　被何梓华用力甩开，她跌坐在地，几滴冷雨飘到了脸上。

　　日记本在白炽灯下，刀在讲台的阴影里。

　　雨下大了，污水往低处流，汇集在下水道井盖的孔眼处，凹陷成浑浊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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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光华中学袁琪，实名开扒冯斌。如果不是他，就没有这整件事。

　　-被捅死的那个女孩是无辜的……

　　-光华竟然出了这种事情，还好当时没去

　　-袁琪？那个出了名的社会姐嘛？

　　-呃，这男的怎么这么迷，女的也挺迷的……我猜是那个跳楼的先勾引男的

　　-听说是那个男的先去撩那个女的，还给她送东西

　　-什么仇什么怨才会拿刀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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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知道那个冯斌有多恶心吗？我是真忍不住了才来网上说，他qj了那个女孩！

　　-还有，冯斌明明知道xxx喜欢他，一开始故意吊着人家玩欲擒故纵，后面又欺骗别人感情。当渣男爽吗？现在渣出人命来你满意了吗？还有，这张图就是冯斌玩弄别人的证据！

　　-【图片】

　　-nb

　　-我在光华读初二，照片上的人的确是冯斌

　　-袁琪，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脸在这说话，我告诉你，她的死你们几个都有责任

　　-拜托，她是个神经病！还杀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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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b休学了？

　　-应该是吧，没在学校里看见过他了

　　-我猜是被退学了，哈哈

　　-都别猜了，人家因为心理问题休的学

　　-呦，他不是冷血渣男么，心理这么脆弱？

　　-换你你不疯掉？后宫起火，俩妹子都没了233

　　-你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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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件事是不是被学校压下来了

　　-应该是，本地新闻都没怎么报导

　　-听说罗茜茜是这个企业家的女儿【图片】，所以，你们懂的

　　-逝者安息(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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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魏翊双手插兜，看向从暗处走来的那个人。

　　得承认，他一看到魏翊那张脸，就条件反射地头痛。

　　魏翊靠在墙上，透过敞开的大门，注视着房间内的孩子们。

　　“他们挺幸福的。”

　　冯斌和他并排站着，相隔一米多的距离。

　　“你至少身体健全，还有父亲。”

　　言下之意，你没有资格在这评判他们是否幸福。

　　魏翊笑而不语。

　　时过境迁，这些孩童冯斌大多都没什么印象了。

　　卢雪莹比想象中还要苍老一些，两鬓全白。

　　她年近六十，经历了无数风霜，想起当年那件事时，还是泪如雨下。

　　“可惜了……可惜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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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接到警方的电话，让她去现场认尸，她如遭雷击。

　　可笑的是，从前她还不断对自己说，小羽那孩子一直以来都很乖，会好好长大。

　　过去两年了，旧事重提，依然心痛。

　　“我没跟你讲过小羽那孩子的身世吧。”

　　“没有，您没讲过。”

　　“……小羽她妈妈，以前也是这的人。”

　　说来很巧，周小羽的母亲也是一个孤儿。

　　卢雪莹来福利院工作不久，周小羽的母亲就去读高中了。偶尔回来一趟，见到卢雪莹还会与她寒暄。

　　几年后，卢雪莹以为她在好好读着大学，却不想那人沾了毒，为此辍学，还认识了很多不三不四的人。

　　周小羽就是这么来的。

　　为了那个人，她负了三辈子都还不起的债，最终被抛弃。

　　“得知这孩子大脑可能有问题后，她妈妈就在医院跳楼自杀了。”

　　“小羽是我带回来的，但我一直没把这些告诉她。”

　　卢雪莹原以为，周小羽可以干干净净地开始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妈妈去世的时候是二十一岁……小羽才十四岁啊。她一直都很正常，谁又想一辈子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待在这还不够吗？”

　　冯斌听不下去了。

　　现实像一把锐利的刀，不由分说地切开了他的保护伞。透过七零八落的美好，露出近在咫尺的荒原。

　　老天不仅对他开玩笑，还对所有人开玩笑。一个玩笑接着一个玩笑，仿佛前因后果，拼凑出荒谬又残酷的众生百态。

　　有时候，现实比小说更像小说。

　　“……对不起。”

　　他从未发觉，这三个字竟可以如此沉重。

　　“……小斌，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个好孩子。”

　　卢雪莹看向他，泪眼婆娑。

　　“我知道……你这次回来，是想去看看小羽吧。”

　　卢雪莹擦去脸上纵横交错的眼泪，“火化的前一天，我收到一笔陌生人的汇款……那个人让我把小羽葬在西郊。”

　　“……”

　　冯斌眼神微动。

　　“……对了，那孩子给你留了一样东西。”

　　她起身，从墙角的书柜里取出一只带锁的木匣。

　　“九月份的时候，她说……如果有一天她消失了，就把这个东西交给你。”

　　卢雪莹有些哽咽，“那时候，她的情况又有恶化的苗头，我却没发现，只当她又在说胡话，还责备了她一通……”

　　木匣上用透明胶郑重其事地粘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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