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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庶生
周莺单薄的身子颤抖起来,低下头去,久久不敢再看。
她身后的惠妃慢悠悠地把沾了血的帕子塞进宽大的衣袖里,联珠团花纹的软烟罗下命盘吸饱了新鲜的血液,焕发出惑人的荧光来。
内官们已经开始敲锣打鼓吓唬天狗了,惠妃借口安慰幼子,匆忙离去,这时候周莺也顾不上了,两人没怎么寒暄就分开。
惠妃回到自己殿中,她喜欢这个经营了很久的巢穴——在其中感受到奇异的安心。
那命盘上的荧光还是闪烁着,惠妃屏退下人,叫他们退下,说自己需要休息。
殿内,再无旁人。
她的手抚摸着命盘,命盘之上光芒流转、愈发鲜亮,这光像琉璃渣子,是那种发出反复折射而显得零零碎碎的光芒。
上面显示出清晰地脉络,她一一梳理过去。
首先是浮现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年面相,窄面细眼、神态清高,他便是周莺妒忌的萌芽——周莺的兄长。
再其次,是婚嫁的景象,对应的或许是那个嫁给富人的邻家姐姐?但这一段非常短促模糊,很快,其他不甚清晰的画面取代了这样的场景,甚至村子里的那棵苍郁的老树、天上的自由的飞鸟也在其中闪现——她想借由任何一种方式脱开这身束缚。
只要可以。
再后来,宋明月的脸代替了这些模糊景象,那张无机质的美人脸倒是很清晰,甚至能看出美人神情的高傲。
惠妃一笑,她觉得很有意思:自己的猎物,也曾经将她看做妒忌的猎物,很可笑,不是吗?
宋明月的那张芙蓉面被血污覆盖,逐渐变得污浊,这血沉淀着结成黑色的块,密密匝匝,像是皲裂的土地,土地间的青苔对应着那深色的痕迹,看得人头皮发麻。
可惜惠妃不是人。
她兴奋地看着。
在那污浊的背景板上,又一个身影浮现,这身影太熟悉。
爱与妒忌,从来相伴相生。
日、月、星辰、山、龙、华虫、黼、黻、宗彝、藻、火、粉米一十二章,均陈列在那身影身上,于是便更不做他人想。
这妒忌的蜜果,种在周莺新的向往之人身上。
惠妃嗤笑着,扭捏着嗓子,模仿着周莺的声音,竟然十分相像:“为什么他生来高贵?为什么他富有四海?”那少女的声音甜蜜干净,好像是树叶在阳光和风的滋养下欶啦啦地响。
这时的太后正忙着调度宫人驱逐天狗,皇帝又一次陷入昏迷,如果他知道,可能昏迷还算比较好的结果:毕竟天罚不降在该降的人脑袋上,反而落在他身上?多悲哀。
而阿敦却还在蹒跚学步,他小小年纪,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空荡荡的大殿当然不会被一个孩子填满,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显得这里更空旷冷寂。
身后的乳母嬷嬷跟着他,但他不怎么需要陪伴,反而急于摆脱他们,往前扑腾两步,嘴里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但就这两步,小孩子又倒下去了。
嬷嬷把他从地上抬起来,拍打掉他身上可能粘上的灰尘,一张脸笑成菊花样:“小皇子真厉害,都会走路喽。”
阿敦手乱挥,推开她,继续发出噗呲噗呲声音,坚持着往前走,可真是个倔强的小孩子。
锣鼓乱响间天狗很快就吓退了,这昏天黑地的样子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敬畏不会少。
只有不懂事的孩子,才缺少敬畏,他不知道人过活要靠太阳,不知道太阳多重要。比如说阿敦,他快活地随着锣鼓的节奏拍手,嘴里的噗呲噗呲换成了咿呀咿呀。
爬起来,走两步,倒下。以此类推,不知疲倦。
太后的脸色不那么好看,皇帝的情况时好时坏,她也顾不得阿敦了,特别是阿敦的母亲叫她膈应,她也很少来看阿敦,就这么似有似无地养着他。
太后案头的战报并不因为这场突然的混乱而减少,它们只有增加的份儿。
那边的桓阳城到底还是孤立无援,联军切断了连接的路子,粮草辎重难以运达,陈远道自从首战告捷,就成了北夷人的心腹大患,他的左耳竟被报复的北夷人一箭射穿,足可见惨烈,但仍守住了城池。
这样硬碰硬,目前看起来挣扎求存、以少胜多、令人感动,可如果最终还是败了的话,那些野蛮的北夷人还不知道做出怎样的行径。
收复割让的十六州遥遥无期,难道还要再赔一些进去么?
“报——”
“并州沦陷,徐大将军战死,康王殿下失踪。”
“呼。”太后终于长吁了一口气,用袖子把脸埋起来,不过片刻,她又揭开袖子,将那與图展开。
这一连串动作神经质地快。
只是,她再怎么看,手上的人马也就那么多,骑兵也就那样的战斗力,改打不过还是打不过。
况且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此时太后手里又怎么有机动的兵马呢?再怎么看不过也是徒劳,只能盼望这危局里萌生一丝曙光。
但她还是紧梆紧地从裤腰带里挤出了一点人马援助,这一口稀粥要两个地方人分——京城的防守也要戒严,这里可是真正关于生死存亡的地方。
迁都太懦弱,这样就避退,那尊严又要往哪里摆?
太后揉着太阳穴,脸上依然一丝不苟的妆粉,犹如傲慢而僵硬的外壳,把她包裹起来。
恰在这时,阿敦晃晃悠悠地不知从哪里出现,直溜溜走近了殿门,嘴里继续咕嘟咕嘟的声音,像壶快要烧开了的水,看着这走路的样子已经熟练了不少。
嬷嬷在后面小心护着,眼看着到门口了,太后招招手,内官扶着拖着连带抱着小皇子,把阿敦带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拉过他,小孩子眼睛圆溜溜,黑白分明的,疑惑地看着她,嘴里的声音变柔缓,两腮鼓起来又落下:“呼哧呼哧。”
太后捧起来这小孩子的脸,她挑着眉毛看他,她也曾有过荒谬的怀疑,这是魔鬼的孩子吗?那么这还是她儿子的孩子吗?
但长的的确很像,她能在阿敦的脸上找到那父子俩的影子。
那眉毛是中宗有点忧郁低垂的眉毛,像他那个人,总想着逃避,年少时候从来没想到所有兄长一个个全死了,太子的位置竟落到他头上,先是花天酒地、后是寻仙问道,总之软骨头撑不起架势来。
那眼睛是仙居温润清亮的眼睛——虽然这小孩子眼睛更圆一些。仙居的眼睛肖似凤眼,单单拿出来看,却只是空有锐利的轮廓,探究其里也没什么攻击力,但是永远明亮,似乎无限包容。那软绒绒的目光,却刀枪剑戟都扎不透,这便是韧性吧。
小孩被她抱起来,手便自然而又胡乱地挥到與图上,且还无意识地滑来滑去,太后干脆把他翻了个面,对着與图坐在她怀里:“阿敦,你看,这是你的国家——这里是并州。”
小孩子听不懂,手被太后捏着,摸上并州那块地方,摸了一会,又换了个地方:“这里是桓阳——我年轻时候就想去的地方,听说最热闹新奇不过,是我们最边疆的地方。”
“这里……这里是我们的十六州。”太后拉着小人家软软的手臂,控制着他的小手,划出與图上一大片棕色的土地,“曾经也是我们的边疆……以后也会重新是的。”
阿敦歪着脑袋,鼻子呼噜呼噜地响着,直抽气。
太后的怀抱隔着冷硬厚实的衣服,所以并不温暖,甚至因为姿态的不熟练而远不如那些嬷嬷宫女的怀抱舒服,阿敦觉得有些别扭,挣扎着想掌握自己小胳膊的主动权。
突然,他胳膊被松开,终于重获自由的阿敦又快乐地挥起手来,嘴里重复快活的节奏:“咿呀咿呀。”
太后松开阿敦的那只手,放回了她自己的脸上,那里有一行泪,把她脸上的粉化开了。
她擦了擦。
有点滑稽。
她把阿敦放下,站起来,摸摸阿敦的小绒脑袋,声音还是那样庄严端肃:“传惠妃。”
惠妃收起命盘,敛起衣襟,传令的内官见到她就是这副娉婷而淡然的样子。
内官想:她好像一点也不奇怪这样混乱的时刻,太后为什么要传唤她?
内官的腿还在发颤呢!虽然天狗已经被赶走了,但那天公发怒的样子还刻在脑子里;又想起朝会宴饮后再未露面的陛下,心里更是一阵寒颤,低着脑袋只管领着惠妃赶到太后的甘泉宫复命。
对于惠妃来说,太后是唯一她窥见的拥有卓越之欲望的凡俗之人,这样的欲望意味着超脱凡俗的痛苦,如同苦行僧一般背负着更重的枷锁前行。
而太后的不同不来源于这些,这些也不过与其他猎物一样,是成为玩物的入场券,而她却有成为同伴的潜质——虽然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需要同伴,实际上祂内心对于同伴没有任何渴望。
但这好像是刻在骨子的执念:寻找同伴。
由于领路的内官太积极,这一路走得很快。
甘泉宫。
金顶红门,正是体象天地、经纬阴阳之所,重轩周通、门闼洞开,玉阶彤庭、更盛迭贵。
太后立于桌案與图之前,也终于显露一点老态,这老态与学步稚子作比、用青色皮袍相称,更显得不言而喻了。
惠妃恍惚在她身上看到老族长的样子。
太后抚弄着阿敦还没长多少的头发,而阿敦正饶有兴趣地吃着自己的手,见到自己亲娘也不兴奋,太后率先开口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妖魔鬼怪?但我相信我所见的,我也信你说的,我明白啊——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阿敦听到这两人对话,抬起脑袋,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最终还是对自己的手指更感兴趣,又低下头,继续啃咬得起劲,口水把爪子弄得亮晶晶的。
“可是,这里是我的故土。”
“我还有仙居……仙居是我带来这个地方的,他是我的孩子,我总要陪伴他走过一程吧。”
“我不会……离开的。”这决定很艰难,因为太后真实地心动过,她想离开这里——她不想作为游戏人物被玩弄、被操控。
可惜了。
惠妃端详着太后,她的选择已经显而易见了。
但她惠妃是没有移开目光,她久久看她,嘟囔着:“明明知道是假的……”
愚蠢。
真是一个坚定的意识体啊。
她是不会随祂去所谓的诺亚的,她们也没有什么成为同伴的可能。
但正是这样的坚定,引导着使她终于完整。
极端的魔鬼、挣扎的狞笑,在得到答案后,惠妃的皮囊再也没有穿上的必要,魔鬼彻底脱壳而出。
阿敦眼睁睁看着面前一个大活人变成了一幅破碎的皮子,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不妨碍他受到惊吓,他大声嚎啕起来,很快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魔鬼毫无纠缠的欲望,祂只是大笑着,这笑带来刺啦啦的风声,像锋利的刀子裹挟于其中:
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
是否也求仁得仁、各从其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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