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二十五 尺八
时隔多年,松下雪子早已忘记那天科尔文有没有注意到她,她有没有和科尔文交谈,那次具有纪念意义的相见以什么收场。
只有一个场景依旧在她的记忆中保持着鲜明的色彩:她怀抱许多空白的信件跳回以雪野为内容的画中,和两位友人相约改日再见,在一步步远离繁华时听到了莱特洛圆顶大教堂的钟声。
就在那个时候,她由钟声想到莱特洛圆顶大教堂会在神临节当天用铜钟敲出神临节圣歌的旋律,又从此想到她在纩城随母亲学习吹奏神临节歌的场景。
那支她离家时松下康明坚持要她带来的尺八落入她的脑海,又像一枝青竹似的植入她的心田,于是她决定捡起尺八吹上一小段。
松下雪子披着新衣,返回她一年多以来的居所,打开来自祖国的行李箱,只见一只细长的赤红色盒子正像婴儿卧在摇篮中那样躺在箱子里。把它捧在手上,拂去灰尘,掀开盒盖,她将这古老的乐器握在了手中。
这只尺八由五月竹制成,放在唇边吹响就能听到旷野风声、平原水声与空谷雨声的混响。她五六岁时就听母亲说起过,这是她家族流传了几百年的宝物,她带过来的嫁妆,当年她遇到她的丈夫时就是在吹奏这只尺八。
对当时还年幼的松下雪子来说,最后一句话显然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她好像从不明事理时就懂得一个事实:她和松下康明的生活中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出现拥有父亲身份的人,他把教养他们的任务全都留给了他们的母亲。
本来她还盼望过有一天会有一个男人走进他们的家门,恢复他应有的位置,让母亲不再那么辛苦,让弟弟能够回来。可是从听到这句话开始她就意识到这恐怕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幻想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个夜晚她看到的故乡草木和这个夜晚她所见的异国风光并没有太多不同。
松下雪子轻轻叹了口气,十指抚摸着手中尺八光滑的表面。像骑马之前要表示友好一样,她也在表达怀恋以后开始了吹奏。
她慢慢回想着母亲的话语,弟弟的示范,尽量把她在工程学和数学这样理性学科上的智慧转化成在演奏乐器这样感性学科上的才能。
然而事与愿违,造物者让她开出了一朵绮丽的花,就势必要摘掉一片翠绿的叶,她小心翼翼在音乐方面做出的成绩还比不上她大刀阔斧在理工领域取得的成就十分之一耀眼。
松下雪子用个性中的毅力和意志力坚持着吹完整首曲子,默默把尺八从口中取出,开始用丝帕抹去她搅乱它美妙的痕迹。
他们说的没错,她没有,也不可能有一星半点音乐天赋。她只希望她的邻居中没有虔诚的萨格拉达教信徒,否则她对神明的变相亵渎一定会让他们心生不悦,给他们造成困扰。
第二天松下雪子自行舍弃了前一晚的失望,利用周末去到卢那庄园同艾薇闲谈起来,说话内容无外乎贺卡、礼物、聚会,以及其他最能在此时牵动人心的娱乐活动。
对艾薇而言,父母在这一天离开家宅可以称得上预支给她的节日礼物,她因此能够把属于有色人种的朋友请到家中作客。说话说到兴头上,她自然而然把她拉进了卧室———卢那庄园里除了琴房,最能让她彻底放松的就是这里了。
“你神临节时要送什么样的贺卡出去?”松下雪子的目光停泊在松木桌上的纸笔间。
她知道塞布维尔的贵族女性都要学习音乐和美术,艾薇在美术上曾取得不错的成绩,却似乎并不热衷此道。现在她进入慕恩莱特大学已经两年,早已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学习歌唱上,应该并不会有闲心做自己不擅长也不热心的事。
“西城百货商店里那些画着雪松、嚏根草、蟹爪兰和冬青的贺卡就不错,当然只选择有神临节气息的图案太缺乏新意,我也打算送些带其他花草图样的贺卡。”一层思索的清辉蒙上了艾薇的脸颊,“我身边有不少女孩子都以花为名,所以我打算送给她们上面有她们名字代表的花的贺卡——玫瑰贺卡给萝丝,百合贺卡给伊丽莎白,茉莉贺卡给贾思明,雏菊贺卡给黛西,石楠花贺卡给希瑟,蝴蝶兰贺卡给艾里斯,香草兰豆贺卡给瓦妮拉,山茶贺卡给卡米拉,我相信每一种花都能代表我的心意。”
松下雪子静静听着她吐出这一大串名字,没有为她的朋友圈之广震惊,却为她少说了一个最重要的名字惊讶:“那维拉呢?你要送给她紫罗兰贺卡吗?”
这句话显然猛击了一下艾薇的思想。她刚才阐述她节日安排时还显示出不急不缓的样子,现在却用慌张的姿态回答这个问题:“按道理来讲应该是这样,因为紫罗兰是她的名字,她也十分喜爱这种花,往年重大节日里我给她的礼物有许多都和紫罗兰相关。可是今年不一样,我忽然觉得紫罗兰太没有新意了,所以想换一种花。”
她沉默了一两秒钟,又开始试探起她的这位朋友:“我想问问你,雪子,你了解花语吗?”
“我不敢说我在这上面是个专家,但至少了解程度在一般水平以上我还是敢说的。”松下雪子如实回答。
纩城在国内被称为花城,她又从小被长辈带领着认识各种花草树木,对它们发生了兴趣之后就开始想知道它们的含义。她一直有记花语的爱好,到为升学努力时才暂时搁置,然而她的记忆力完全能让她记住这些成果直到今天。
“那么,你知道有什么花的花语和爱情无关,却十分美好吗?”艾薇的声音像一团薄雾那样轻,好像稍不注意就会被微风吹散。
“美好的花语吗?”松下雪子稍作思索,“我觉得勿忘我的花语就不错,它代表的是浓情厚意。”
“听上去的确很美。”艾薇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斯万—加德斯家族相对来讲比较旧式,她潜意识中一直把花语当做情人间暗语的凭据,因此对这些带着花香味的词句一窍不通。
这件大事解决之后她立刻感到轻松了不少,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引到了不同方向上,就像把一股流水引到水渠中那样:“慕恩莱特大学最近都在演奏和表演与神临节相关的音乐作品,兰瑟斯顿大学呢?”
“兰瑟斯顿大学里当然也有节日气息,不过我们更喜欢用其他方式庆祝神临节。”
昨晚自己制造出的那阵噪音开始在耳边回响,松下雪子的笑容有些无奈:“我倒是尝试用我祖国的乐器尺八吹了一首神临节歌,但如果只从我吹出来的效果看,它不成曲调,只能算是不同音调声音的组合,根本无法被称为歌。”
“你说你练习的乐器是尺八吗?”艾薇迟疑地吐出这几个音节,很显然她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她得到了肯定回答。
“说来也巧,最近休也在练习这种乐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也想在这几天试吹神临节歌。”
“这样吗?”松下雪子并不对此感到意外,休买到尺八的途径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刚想继续延展开这句话,一阵脚步声飞入她的耳中,她知道有人正走上二楼。
脚步声趋近平稳,她能听出什么人正朝她们这里走来,于是在这一刻来自两个国家,出身两个阶层的年轻女子都自觉停止了谈天,一起来到房间门口,准备和这位斯万—加德斯家族成员寒暄几句。
也许那些最旧式的贵族会因这个场景出现在他们眼前大为惊诧,但这种默契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存在于她们之间,那些体面的男男女女大可对此熟视无睹。
“松下小姐?”低沉的男声随它的主人出现在她们对面,松下雪子用同样的态度向休致以问候,在接下来短暂的安静里心跳忽地加快,又忽地恢复正常。
她在看见休的一瞬间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望冬节之后的第一次见面,所以她一见到他就会不可避免地想起他那倒映阳光的眼神,还有他试图用花朵含蓄地向她挑明什么事的姿态——不知为何,她竟开始好奇他那天究竟想让她的鹿角上生长出什么花。
“你还是要去练尺八吗,休?”
艾薇用降调诠释出这个本该用升调说出的语句,又不失时机地补上对松下雪子、休和整个斯万—加德斯家族都有益的话:“我刚和雪子聊到关于尺八的事,她告诉我她也会吹尺八,最近吹的还是和你相同的乐曲。”
“如果我费尽心思吹出来的东西还能算得上乐曲的话。”松下雪子显然是为了调节气氛地笑了笑,“话说回来,斯万—加德斯先生,您吹尺八大概多久了?”
“一两个月。您呢?”
休强制命令他隐晦的情绪暂时退后,克服了他自己为他自己设下的困难,把目光对准松下雪子的眼睛。他在清楚不过,这是与人交往中一项最平常的礼仪,也是他注意她最普通的方式。
“我从五岁开始吹,到十岁左右就放下了,现在已经荒废了整整九年。”
松下雪子任由一片悲伤的云飘上她的头顶,因为在她看来,一个兰瑟斯顿音乐学院的后起之秀只需要一两个月——也许还用不了一两个月就一定能赶上,甚至超越她的水平了。
“那么,请问您可以教我吗?”休立即抛出这个问题。
松下雪子稍稍犹豫几秒,飞速权衡是非,最终礼貌地笑了笑:“当然可以,这是我的荣幸。”
休不禁开始喜爱起这套上流社会通用表达法:“那请跟我到这边来。”
他放慢了脚步,让松下雪子走在前面,自己在她身后和她保持着一步距离。他们在琴房前停下,他上前一步打开门,请松下雪子先进去,然后才自己跨进屋,打开盒子,取出尺八:“请问您可以为我示范一下吗?”
“啊……当然可以。”松下雪子的嘴角又向上扬起了一点。她突然觉得自己接下来制造的声音绝对配不上休此刻彬彬有礼的态度。
她接过休手中的尺八举到唇边,拿出超过昨晚数倍的认真操纵气息与指法,尽量快地让她幼年时听到的内容慢慢从她脑海中滑过。
这次她吹出的声音倒勉强能算上乐曲,但也仅此而已了,她在放下尺八的那一刻只感到她不该让这样黯淡无光的声音污染这些美丽的乐器。
“我说过了,我吹的东西根本连乐曲都称不上。”她双手把尺八还给休,“我敢肯定您吹的比我好。”
休握住尺八,却没有放回盒中。他顿了一顿,从衣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那么就让我们一起看看资料共同探讨吧,也许这会让您回想起更多您学过的内容。”
松下雪子被最后一句话说动了:“那就打扰了。”
她和休在沙发椅上坐下,共同阅读上面的文字,不时在阅读过程中讨论一会儿。她注意到休似乎在刻意离她稍远一点,她好像能看出这其中的端倪,又好像对这种现象一头雾水。
不过她可以确定两件事:休说的没错,她的确从这些介绍中捡回被她遗忘的信息。她想的也没错,休的确吹得比她好,好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如果可以她真想反过来拜托他不吝赐教。
“我想我不得不回去了,斯万—加德斯先生。”看到休把那只桂竹尺八安置好,松下雪子才开了口,她忽然有些舍不得就这样作别。
接下来发生的事属实让她大跌眼镜:休把头转了过去,一语不发,就像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亦或是她和他根本不在同一个空间。
他一定是在回想看到的内容,我不该继续打扰他。她理所当然地想着,然后就往门外走去。就在她要踏出房间的瞬间,另一个会让她惊愕不已的结果被孕育成熟,并在她身后落了下来。
“松下小姐!……”
身后休的声音焦急地往上跳了一下,松下雪子因此回头:“您想对我说什么吗?”
她的黑眼睛里盛放着这样一番奇异的景象:一向从容自信的休.斯万—加德斯先生被局促不安的情绪所扰,只是站在那里,半天没能传递出哪怕四分之一个讯息。
最后他好像回过了神,发觉任由尴尬的气氛在这里蔓延明显不合宜,也不礼貌,这直接促使他下定决心用和语开了口。
“谢谢。”他缓缓说出这个词,为自己在自己看来拙劣无比的发音羞愧。他同时也看到松下雪子因为这句话愣在原地,许久才真正理解他举动的用意。
于是她嘴角上扬,那种她惯有的亲切平和的神情重回到了她的眉眼之中。“不客气。”她也用和语慢慢说道,好给他充足的时间理解她所说的话。
休心底那片长久水平如镜的湖泊被激起了涟漪,一层层波纹从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令他久久无法抚平自己的心绪。
他想要说一个和语词表示他的心情,或者至少起到转折的作用,但到最后他只能尽量不去看她,又尽量让自己看着她,再次吐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字眼:“再见。”
“再见。”松下雪子的笑容如旧,甚至比最开始还深了些。
这两个词汇像两股清风一样吹动她的心弦,让她的感情开始欢乐地悦动,以至于她在与艾薇告别时都没有看见她正试图盖住她用画笔种下的勿忘我的色与香。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