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

　　帝姬服了邢太医的药，正在安睡。斡离不默默在她榻旁站了许久，直到我开口唤他离去，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在院子里遇见了邢太医，他同我见了礼，锐利的眸光只在斡离不脸上盘旋，似乎很是注意他。我便问他：“邢太医，你不识得二太子郎君吗？”邢太医道：“远远见过，只是认得不真。”我向斡离不道：“二太子郎君，这位邢太医昔日在宫中是专为帝姬诊脉的，不如就教他随侍帝姬，撒卢母那里还要二太子郎君知会一声才好。”斡离不抬头看了邢太医一眼，点头道：“也好。太医费心了！”邢太医听他这样说话似乎一怔，双目中精光微闪，旋即低头道：“不敢。”
　　今夜月色甚好，皎洁如霜，风也渐渐和暖，吹面不寒。我陪着斡离不一路漫步而回，见他仍是神情郁郁，便劝慰道：“帝姬的病并无大碍，你何必如此忧心？”斡离不皱眉不语，忽道：“帝姬病得蹊跷，彦宗可曾问过究竟？莫非国相……”我明白他的意思，接口道：“这倒不干国相的事。我问过辛妈妈了，帝姬是那日会过两位殿下后才病的。”斡离不霍的抬眼看我，神色困惑，我又道：“帝姬那夜中宵独立梅树下，风露侵体，因此受寒。”斡离不身子微微一颤，低声道：“那夜……她也曾中宵独立风露之中？”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他蓦地笑了，只是笑容十分苦涩：“彦宗，原来我跟她真的前世有缘，只不知是善缘还是孽缘！”我也笑了：“我不知你竟还信这个！”
　　我们正走到一处长亭旁，亭畔是一湖沉沉的碧水，在月色下泛起银色的波光。湖畔垂柳丝丝，在夜风中轻轻舞动，姿态曼妙。斡离不径自走到亭中，凭栏而立，凝望着明净的水面，悠然说道：“我九岁那年，听额娘讲过长白山上小仙女的故事。额娘说，凡是见过她的人都会发痴，被她迷住，再也不记得回家的路了。我那时就想，要是我见到她，会不会发痴？若是被她迷住，忘记了回家的路，那岂不是再也见不到额娘了？我梦见过她，她的脸容那么清晰，特别是那双黑玉一般晶莹温润的眸子，我醒来之后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彦宗，你笑话我吗？斡离不也曾经是个那样天真的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神态，也不曾听过他如此柔情地倾诉，一时听得呆住了。“我第一眼见到帝姬便觉似曾相识，她的眼睛，彦宗，她的眼睛俨然就是我少年迷梦中那小仙女的眼睛，那样晶莹，那样温润，就像最好的蓝田玉，光彩夺目，秀色无双。她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快，仿佛就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彦宗，我已不是轻狂少年，”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即便少年时，我也不曾轻狂过。可是彦宗，我自己也不知为了甚么，竟像着了魔似的。那天夜里我假做巡营，鬼使神差地跑到后军去探她，彦宗你一路调侃我，我却甚么都顾不得，一心只想见着她。后来终于见着她，可她却睡着了，睡得那样甜美。我看见她那样甜美的睡脸，心里忽然就一片清凉安静，所有灼烧般的焦渴都烟消云散了。然后我就看见了她的诗，她说“知道今生那见卿”，我也是。她说“相看好处却无言”，我也是。可是我们相见得这样迟，这样不巧，我是灭国的皇子，她是亡国的公主，这一场幽梦，满眼春风，原来也只能化作不尽的长恨，抱憾终天。”
　　我久久不曾言语，不知怎的心头蓦然浮现两句诗，那是大宋欧阳文忠公的名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文忠公胸怀社稷，以身许国，正是峥嵘磊落的奇男子，不想也有如此温柔情怀，那么这个素日里从容淡定、七情不动的斡离不今夜的言语举动便也不足为怪。我忽然想起此夜千里之外，会宁府一盏孤灯之下阿衍寂寞孤单的身影，心中柔情顿起，忧伤萦怀，也不禁长叹一声。
　　那夜我与斡离不在湖畔坐了很久，各怀心事，一般伤情。在这场毫无悬念的战争中，我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翻手摧城，覆手灭国，可说是轻而易举。然而有些东西，却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对斡离不而言，得到帝姬的心远比得到一个国家困难得多，他掌握乾坤的手却掌握不住一颗看似柔弱其实无比坚定的心。对我而言，阿衍永远是我心头最尖锐的那根荆刺，每一次心跳都那么疼痛难忍。假如这一生我只能远远地望着她，那每一次望见，于我都是一次凌迟。
　　我想，斡离不之所以那样回避帝姬，大约也是无法忍受这种凌迟的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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