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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
沈放一进宫门,就被陛下身旁的太监唤来了含凉殿。
陛下喜爱兰草,于是这朱红宫墙的内庭里满植脱俗幽兰,竹影深深,南诏献上的孔雀漫步其中,深绿荷叶布满潺潺溪流之上,隐约可见鱼尾摆过的涟漪,鸣鸟在廊上悬着的金笼婉转轻吟,瞧着分外雅致悠闲。
暮色昏昏,含凉殿已燃上了煌煌明烛,大殿内入目可及雍容清贵颜色,大齐最为尊贵的君父正闲闲落座在棋盘一侧,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一双眼还不住地瞥着摆在旁的棋谱。
陛下年少登基,如今践祚近三十年光景,连半百年岁都还未到,乾纲独断,掌着这万里江山,千秋帝业,可却并不是威严模样。
他似乎是很爱笑的,伴着志得意满落下一子,陛下嘴角笑意立刻加深,并不像是高高在上应当老谋深算的帝皇,反倒可窥得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时候的潇洒,无一丝阴晦。
看着自个父皇棋兴又起的模样,闲庭信步迈进殿来的沈放不由得脚步一滞。
京都城的高官显宦都知道陛下虽是自年幼进学就被大儒夸赞“敏而好学,颖悟绝伦”,可从来都是个破有名的臭棋篓子,偏偏还独钟这棋之一道。
也因此,朝中大臣都把陪陛下下棋当做件折磨人的苦差事,赢不该,输也不能。
不过不知是否算是他们幸事的,陛下大多时候是只召裴豫一起下棋的,毕竟裴豫笑语风趣,又与陛下有着多年交情,输能输得顺理成章,赢也能不落陛下脸面,可谓高手。
沈放也曾陪着自个父皇手谈过一二局,饶是他棋艺算不得超绝,也觉得臭棋到陛下这份上的,实在是世间罕见。
最叫沈放有些受不住的是,由于他不惧怕这九尊至尊的权势威仪,常常是叫他父皇满盘皆输,输得落花流水,凄惨狼藉非常,所以为在自个宝贝儿子跟前找回面子,陛下是不赢一局,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沈放不想坐下,恨不得立马转身就走。
瞧着沈放站着,陛下将手里头棋子随手扔到棋盘上,笑道:“不疑何时这般懂规矩了?”陛下虽两鬓略有斑白,可不难看出青年时是何等龙章凤姿好皮囊,同沈放眉眼有着四五分的相似。
沈放随意笑道:“儿臣这不是怕坐下了,就又要被父皇给拉着下棋。”
陛下摆弄着手里头那串一百零八颗的沉香佛珠,虚点了下沈放,说道:“这话也就你敢和朕如此说。”他递了个眼色给伺候的太监,示意他们把这棋具收走,“上回老大进宫来请安,看朕下棋,立马就说要陪着一块。”
沈放坐下,他哼笑一声,说道:“大哥那棋艺与父皇不相上下,您二位是棋逢对手。”
陛下听了这揶揄话也不生气,笑道:“老大心思太多,又想赢,又觉得该输,把好好的棋下得乱七八糟的,叫朕看着就心烦。”
饮了口新奉上的茶水,陛下问道,“听说今个荣华府里头很是热闹?个个都赶着去往水里头游一遭。”
沈放挑眉一笑道:“您若是好奇,不该来问儿臣,是应该叫六弟过来给您讲讲的,他把整场戏都给完完整整瞧见了。”他笑意悠闲,“再或者,您那些神出鬼没的东宫或是锦衣卫应该也都是知道的。”
陛下不在意地笑道,“朕已然听过他们禀告。”他转着手里头的佛珠,“不疑觉得今日事是否就只是巧合而已?”
沈放漫不经心地懒散道:“荣华姑母说是万千事起都怪罪于那块长满青苔的湖石,儿臣却觉得把因人心而生出来的罪孽,怪罪在死物上实在不该。”
哪来的那样多巧合,沈放自然瞧出这连着落水的弯弯绕绕,他虽是因着没算计到自己头上,所以不怎在意,可当陛下问起时候,也不会替旁人作伪。
“这世上诸事做过就必有痕迹落下。”陛下道,笑意已尽数收敛。
陛下面色冷淡,沉声说道:“若是你祖母在世,知道今日之事,必定是要生气的,他们实在是辜负了你祖母,也辜负了朕。”陛下口里沈放的祖母自然不是长信殿尹太后,而是陛下生母慈怀太后。
楚家虽是圣心在握,可与裴豫这样的宠信重臣不同,裴豫得圣心,是因着伴读情分,又是多年肱骨良臣,陛下信任且倚重,与沈放这般爱子更是大为不同,陛下把满腹慈父情怀都寄托在这个亲自教养的儿子身上。
而楚家所拥的圣意尽数来源于早逝的慈怀太后,他们不是因着自个获得垂怜,而是因着他们是慈怀太后的侄子侄女,陛下看重的是他们姓楚,至于楚后头跟着的是什么名字,反倒无关痛痒。
所以除了慎贵妃因着是青梅竹马的表妹,有几分额外的情分,旁的楚家人若是犯了什么差错,那就只会叫陛下觉得他们是玷污了自己生母的姓氏与名声。
沈放垂下眼去,倒没接声。
“算了,不提那些惹人不愉的事。”看着沈放,陛下笑道,“据说不疑今日与你未来的太子妃可是相谈甚欢。”
听着陛下问及起裴摇光来,沈放原本的从容闲适姿态霎时不见了,他微一抿唇,正襟危坐道:“不过是闲谈几句而已。”想起裴摇光,他耳根不由得有些红起来。
陛下从小看着沈放长大,自然看出沈放的嘴硬来,他道:“若只是闲谈几句,哪里会到这时辰才回宫里头来。”陛下唇角勾着笑意,“朕还记得给你指婚时候,你是千不愿万不愿,差点闹得要剃度当和尚去,还是太后给劝回来的,那时候怎能料得如今……”
沈放很想要反驳几句自己父皇的打趣,可偏偏他又确实是极喜欢裴摇光的,哪怕是说谎,他也不想要说这样的谎话,只能有些羞恼地闷不做声低下头去。
“你能与裴家的姑娘情投意合,朕是要极为高兴的。”陛下目光慈和,“你母后早逝,朕把你捧在心尖上,也还是觉得对你有所亏欠,你日后若能有个和睦安乐的家庭,朕日后魂归九幽,也就能堂堂正正去见你母后了。”
提起早逝的仁熹皇后,这对天底下至尊至贵的父子都不由有些沉默下来,日月盈昃十余年,昔年光艳动京华的皇后娘娘已成椒房殿悬在壁上的一笔浓墨重彩丹青。
是再触碰不得的山巅雪与云间月。
静默许久以后,陛下才又开口道:“朕听闻你将东宫太子妃寝殿的殿名给改了,还准备重新装潢一番?”
“儿臣觉得持惠殿那名不好,所以就改了。”沈放故作不以为意道:“缉熙殿久无人居,虽有宫侍按时清理打扫着,可还是有些陈旧颜色,栽植着的那些花草也不合儿臣心意,所以便准备趁着还无人住,好生修整番。”
“说起此事来,儿臣还有事想要求父皇——”沈放扬起笑道,“前些时日,不是新贡上来了些太湖石和灵璧石,儿臣瞧着它们与缉熙殿分外相衬,若是父皇无用,不如就赐予儿臣。”
陛下笑道:“怪不得不疑见朕下棋,也没像上回似的寻个由头逃走。”话虽打趣,可陛下点点头,还是道,“你难得向朕讨要什么,朕岂能不允,说说吧,还准备给你未来太子妃的缉熙殿再添置些什么?”
沈放装作没听着陛下的调侃,说道:“其他倒也无甚,只是儿臣瞧着您今日赐给荣华姑母的那几盆牡丹名种还算漂亮——”他不知是想到什么,竟忍不住笑起,“儿臣来年大婚时候正是霭霭春熙的薰然好时节,花团锦簇的,才显得热闹。”
陛下点头,笑语:“温殿里你随意挑选就是,喜欢那株就叫他们直接搬去东宫就是。”
沈放笑着说:“父皇安心就是,儿臣定不会把您的温殿给搬空的,定是给您留着那株您最为喜爱的白雪塔。”
又说了半晌,给缉熙殿得了不少珍奇物件的沈放心满意足告辞而去,陛下叫太监重新摆好棋盘,倚在靠枕上,对着身旁最亲近的大太监王进道,“人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朕这儿子也算是娶了媳妇没忘爹。”
虽然不知陛下是怎么瞧出来的,但王进还是笑呵呵地扬起脸来,恭声说道:“陛下慈和,太子殿下自然孝顺有加。”
陛下笑吟吟的,有些得意地说道,“不疑可是天底下难得的孝敬孩子。”
陛下这话颇有些炫耀意思,惹得人不禁在心里头不敬地腹诽一句,哪里有人会在太监面前,炫耀自己膝下子嗣的。
却听陛下接着道了句——
“可惜朕不怎幸运,不是所有孩子都如不疑这般懂事孝顺。”有暗沉沉的冷光在陛下那双沉沉的幽绿眸中掠过,“老五的心大了。”
这句清清淡淡落下来的话,叫原本还想要再奉承几句陛下与太子父子情深的王进霎时噤声,化作具装聋作哑的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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