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王潜亲往道观接回小舟的事很快在府里传遍，但众人对于小舟为何会去道观并不深究，只都说小舟是“时来运转”，从此真正算是王家的人了。

　　然而，舆论说得再好，仍有人高兴不起来，那便是典娘。她实在没想到王潜主动至此，那番算计，千算万算，看似完备，却独独算漏了王潜的心意。这下，彻彻底底坐实了吴娘生出的谣言，她不好再去翻起波浪。

　　典娘恼恨极了，万般自悔说了刺激王潜的话，自己的婚事未卜，却阴差阳错地促成了小舟的心愿，不知公主母亲怎就轻易放过了这二人，不知他们是如何过关的……

　　典娘不能忍受小舟过得比自己风光顺遂。

　　小舟这处，一改先前颓丧之态，觉得是上天怜鉴，终是赐予了她“两情相悦”的福分。对于“妾”的身份，小舟后来也想起过，但王潜的表白，情爱的欢愉实在来得不易，她也实在情难自已。

　　“两情相悦”的力道可比单思苦恋强太多了。

　　夏五月，时气炎热，锦缎换了薄罗，牡丹换了新荷。小舟每与王潜相偕相伴，一对佳偶，琴瑟调和。永穆公主亦果未再有言辞了。

　　沉浸情爱的少女不与往日相同，小舟开始在意自己的容貌，倒不是要像典娘那般浓妆艳抹，故作风姿，只是一日起来，淡扫了妆粉，暗合了双鬟。

　　常理，年小未婚的女子多梳左右对称的双髻，小舟便是如此，一直梳着双垂练髻，颇显少女娇俏之态。若是成年许嫁或已出嫁，则必要合发于顶，至于发式倒是多种多样的。

　　小舟眷爱，王潜承情，心意既通，等同婚许，这便是小舟合鬟之意。不过，她以这般新面貌去见王潜时，这人却并未发觉。

　　“阿郎今日很忙吗？连头也不抬。”小舟叠臂趴在自己案上，含笑的面孔对着王潜，就盼望着他能多多注意自己。

　　“若忙还能坐在这里？”王潜只是低头看书，回了话也和没回一样，时而在纸上记些什么，投入得很。

　　“阿郎看得都是兵书，看来看去也是这些，恐怕全都会背了吧。”小舟自不气馁，想方设法地与王潜搭话，眼睛巴巴地盯着。

　　王潜着实入了神，稍待才反应过来，却还是未将目光转向小舟，只道：“你说兵书么？成诵又如何？凡事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举一反三，懂得变通才是正道。如此，赵括也能赢了长平之战。”

　　小舟不过是想博得这人的关注，可他竟较真起来，说教了一通。这话的深意典故小舟并非不知，但到底于情索然。

　　“……嗯，赵将军说他知道了，多谢王兵曹赐教。”小舟终不免不悦，也顺借那话端，胡诌起来，罢了将脸拧向外头，再不多言。

　　原本小舟一直在说话，忽而完全没了声响，又兼这时节本就昼长风静，静中再静，便反令人不适。王潜终于感觉到了反常，默然中猛地抬起头来，刚才小舟最后说得那句，他其实听进去了。

　　小舟虽不大高兴，却也没往心里去，静了这一时两眼迷离，都快睡着了。她想不到，王潜这时已到了自己身侧。

　　王潜望着小舟的侧脸，方要开口，却又咽了回去。非是从前那般为难、不惯之意，而是她这个样子，晶莹粉透，长睫轻颤，三分娇憨，七分清媚，实在可爱撩人，不觉动了心肠。

　　小舟歪着一侧长久不动，手臂身子也发麻，便自然而然换了一侧，却倒不防，撞在了侧边这块大木头上。

　　“阿郎做什么啊？”小舟吓了一跳，揉着眼直起身。

　　“……我见你不动，来看看你是不是睡着了。”王潜僵硬地移开目光，身子也向后挪了些，“什么赵将军，王兵曹，不许你胡说。”

　　这人真好笑，都过了好久了，还拿来开腔。“赵括不是赵国将军？阿郎不是兵曹参军？我又没有说错。”小舟直直地反驳回去，心里也不求他的关注了。

　　王潜不禁皱眉，倒拿不住这个小丫头了，计较了半晌只道：“那，没说错也不许你胡说。”

　　小舟先还咬着唇认真看着王潜，这句一落，却立马笑起来，唇珠乍破：“阿郎可还有不许我说的？都告诉我！”

　　王潜知道自己是多口了，反更被拿住，面色愈发尴尬，便要起身坐回正席，目光竟被粘住了似的，无法从小舟脸上腾开。“这丫头是不是哪里变了，和原来不一样了。”王潜心道。

　　“阿郎？你，生气了？”见王潜愣怔许久，面上又无甚表情，小舟不觉止笑，想自己或许是有些忘形了。

　　王潜将眼细看，只是心绪渐趋缓平，并未游离走神，一听小舟问他，也及时回应：“你改了发式是不是？”

　　这是王潜才刚苦思出来的答案，也是小舟才刚放下的执念。

　　“呃……嗯，夏天燥热，头发梳上去凉快些。”换了种心境，小舟却是不好意思讲真话了。

　　女子变换发式，似乎只是一件平常事，就如典娘，自从足了十二岁便日日换着花样梳头，为的是爱美。但有些世俗常理，王潜也并非不懂，女子成婚许嫁，也是要改变发式的。

　　王潜自见小舟在身边侍奉，一直梳的是双髻，衣裳饰物亦未见多变，忽而挽发合鬟，面貌焕然，自然就不是为了爱美。

　　“才不许你胡说，又胡说了。”王潜想定之后，端正身子坐直了些，像是又要训教，却忽念了两句诗：“从今一梳罢，无复更萦时。”

　　小舟闲暇也喜读书，累年积攒了不少文章在腹中，这两句诗是难不倒她的。只是她没想到，王潜虽是迟钝了些，但一旦发觉，却又极具情致，又不那么迟钝了。

　　王潜说小舟“又胡说”，是知道她不是因为热才改了发式。那两句诗则出自南朝刘孝武的《和定襄侯八绝初笄》，说得就是“合鬟”，意思很简单：从今起梳成这般，就再也不是原先的模样了。不是原先的模样，也不必改回原先的模样，就这样甚好。

　　小舟以合鬟暗示王潜追随恋慕之意，王潜以诗意许诺小舟结愿相期之心。这一时，世间仿佛只剩了这二人。

　　谁也不见，阿峘躲在门槛边上捂着嘴偷笑呢。

　　……

　　小舟晚间回到寝院时，典娘独自披了件薄纱衣靠在廊下纳凉，发髻松垮歪斜，一副慵懒样子。她早见小舟进来，却因窝着气，只当没瞧见，及小舟主动走近，才勉强一笑。

　　“午后睡过了头不成？怎么也没精神，不梳洗妆扮，倒不像你了。”小舟就挨着典娘坐下，因是甚少看见她这般无精打采的模样，不免关切了一句。

　　“我哪里像你啊！古语说，女为悦己者容，你有悦己者，为他改了发式，我又有谁呢？谁又看得见呢？”典娘的气原不好明着发作，便听小舟之言，脑筋也转得快，佯作嗔怪，借题发挥。

　　典娘于情爱一事开窍得早，晨起一眼见小舟改了发式，便猜到了她的心意，就说了一回。这时小舟再听，也没什么可羞臊的，不过就依着她，道：

　　“寿珍县主那处没再说什么了吗？也有两个月了。”

　　典娘叹了一声，却满是不屑：“还能怎么说？只劝不做有什么用？夫妻两个混成了一个性子，怕都指望不上了。”

　　典娘不是头一次表露对兄嫂的不满，小舟虽觉不恰，但也能理解她的心情。如今自己与王潜成了眷属，她更加感同身受，便也希望典娘得偿所愿。

　　“要不，我去问问阿郎？他不是与广平王更熟悉些吗？”

　　小舟还不知道呢，她说的这个，典娘早就动过心思了，且还因此阴差阳错地做了回“冰人”。小舟如今有这立场，有这胆气，也皆因典娘这“善举”。

　　“我上次也想与他说的，只是半途他有事走了，你若真肯帮我，那就去呀！”典娘虽再有气，想了想还是以大局为重，只是她的心思深，既利用人也要利用尽了才好，便又道：“但若大哥那处也是一样，你就再帮我一次好不好？”

　　小舟决心要帮，也自无不可，“我尽力而为。”

　　典娘要说的这事原也不是才想起来的，只是一直未完全筹谋好，正缺个合适中间人。小舟自告奋勇，时机倒是巧的。

　　“婚姻之事，独我一人之力也难。你知道，我一直想借兄嫂之口向母亲求情，但不论他们帮不帮，只若母亲一口断绝，我便完全没了机会。你不是也劝过我不要鲁莽吗？”典娘既是要托付终身大事，前后怎样也都详细去说：

　　“我是想，若能直接见到表兄，告诉他我的心意，要他主动来提亲，就像潜哥去道观接你回来一样，母亲还不是没话说？”

　　“你是要我带话给广平王？阿郎尚且不得常见，何况是我？！”小舟心中一紧，只觉典娘是强人所难，异想天开。

　　“你听我说完嘛！”典娘的计策已是想圆满了的，便不急，揽过小舟轻抚安慰，缓缓才继续道：“你若能常见，我更可以常见，那还用你带什么话？可你忘了不成，你有表兄赠你的画像啊！上头有他亲笔所提的字，还有清清楚楚的一枚印信。你带着这些凭证到他王府求见，阍房岂有不放进的？”

　　那卢纪的画像，典娘只看了一眼，看完了还将它扔了，所幸小舟及时相护，尚是完好，如今在卧房里仔细收着。小舟听明白了典娘的意思，道理倒是通的，只是真做起来未必顺遂。

　　典娘见小舟尚在犹疑，不免再放低了姿态，垂眉低眼，哀求道：“我们一起长大，你得了潜哥的心，我却要孤零零地嫁给不喜欢的人吗？表兄只见过你两次，对你的印象倒好，所以你的话他或许能听，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小舟在别处或有心硬的时候，但面对典娘，极为重情，一向有求必应，因也架不住典娘磨她，一点头应下了。

　　典娘高兴地要跳起来，手舞足蹈的，也当真含了几分感激之意。她抱住小舟不停说些乖话，哄得小舟越发心软。

　　另一时，典娘也想，从前嫉恨小舟得李俶青眼时，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还会来借小舟的光。可她一点也不以为耻，反更觉得世事机巧，是老天爷有意玉成。

　　她笑着，仿佛心上人已到门外催妆亲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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