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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心照
|六|心照
越武停住脚步,一个黝黑的洞口裂开在面前的山壁上,被半人高的蕨叶层层叠叠地掩映着。丝丝缕缕的妖气从中溢出,像是特地留给他追查的线索。
“挑衅?”越武默然而进,“那便……来罢!”
起初的一段路逼仄黑暗,走过百步后,立刻豁然开阔。周遭的石壁微微地发亮,就像嵌着星屑,足以照亮前方的道路。
越武扶刀,缓步在甬道中前行,他不知道妖魔会从哪个角落中发动突袭,只得全神贯注,以防漏过任何细微的响动。
甬道时明时暗,时上时下,偶尔还分出左右两条岔道。越武在死一样的寂静中不知走出了多久,忽然听到了水珠滴落的轻响,他愣了一瞬,抬手摸了摸洞顶,头顶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水?
这里怎么会有水的?
越武俯身,耳朵贴地,隐约听见了冲流激荡的河水声,这才了然这座山内部除了盘蛇般复杂的洞窟之外,底部定有巨大的空洞,还有一条暗河从那里流过,而这妖魔的老巢,也定然在那里!
想通了这一点,越武不禁加快了脚步,可就在这时,一声轻轻的呼唤蓦然从他的背后传来:“阿武。”
鬼啸般的冷风从甬道深处吹来,盘旋在头顶。不知不觉间,越武的衣衫已全然湿透,有那么一瞬间,他铁铸一样的脸上竟然露出了近乎惊恐的表情,仿佛直面鬼魅。
“不可能!”越武猛地咬紧牙关,将要拔刀的手却颤抖个不停,他喃喃道,“你死了,你早已经死了!”
“是啊,我早已经死了……”幽幽叹息声响在耳边,越武的视界转瞬间变得漆黑,他仿佛站在一潭微亮的湖水上,肌肤素白如雪的女子裹着一袭红衣谪仙般从黑暗中飘然降下,轻轻环住越武的脖颈。
“但我从九渊之下……逃回来看你了。”女子轻声说。
越武的手慢慢地从不断轰鸣的秋炎上移开,明知那是缥缈的幻影,他依然大力搂住了女人的腰,热烈地与她拥抱,像是怕她化作泡影,又像是想要和她融为一体。
“小玖,”许久,越武悄无声息地落泪,“这么多年来,我很想你。”
“心照之术?”小茧重复这个陌生的词,“那是什么?”
“幻术的一种,”公子微笑着,“它会让受术者,直面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恐惧?”小茧恨恨地笑,“那你就打错主意了,越武那样的人,才不会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是么?”公子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悠悠的踱步,“在你看来,像越武那样的狩妖人,心里就没有恐惧么?对,他或许并不惧怕野兽妖魔、魑魅魍魉,但他终究是人,是人便总有恐惧。旁人未必能理解那种恐惧,但他深知恐惧就埋在那里,他尽可以躲开不去看它,但躲得越久,它归来时就越是凶猛。到了那时,他若未能将之斩杀,就将被其吞噬!”
小茧瞠目结舌,许久,才低声道:“那他……倘若被吞噬了,会怎样?”
公子一振长衣,冷笑:“自是神魂飞散,真灵坠于九渊之下!”
“为什么……”小茧近乎是哀求着问,“你究竟为什么……要作出这些事?”
“丫头,你看过戏吗?”九爷没有理会她的问题,自顾自地道,“喜剧、悲剧、正剧、历史剧、滑稽剧、歌剧、舞剧、皮影戏、木偶戏……无论是流浪艺人随便在街边搭个台子演的野戏,还是一干名角在歌楼舞台上专给皇亲国戚演的国剧,我都看过。你知道这零零总总几十种戏中,我最爱哪一种么?”
不等小茧回答,九爷当即接道:“悲剧,我最爱悲剧。”
“所谓悲剧,是指人物被命运所玩弄,遭遇一系列痛苦和磨难,走向死亡或毁灭的戏,有些杰作我看了几十上百遍依然不腻,反而愈发的痴迷。想象一下,人的灵魂在两难的抉择中升华或堕落,那一幕是多么的……”九爷痴痴地说,仿佛吟诵壮绝的诗歌,“美啊!”
“美?”小茧瞪大了眼睛。
“难道你感受不到那种美么?”九爷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旋即摇了摇头,“哼……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姑,不懂便罢了。”
“看戏越多,我就越是手痒,我想那些写戏的不过是人类,就能写出这么精彩的故事,难道我的才智还比他们差了么?”九爷缓缓地道,“于是我开始尝试,从最简单的独幕剧到错综复杂的史剧,我一路写了洋洋洒洒数百万字,全心全意投入在故事中,可当我从纸堆里抬起头时,才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九爷逐渐抬高了嗓门,落字却出奇的低沉,“……没有人,来演这些戏。”
“我曾经把这些稿子匿名投给过戏班,但他们连看都没看就将它们付之一炬,回过头继续日复一日地演惹人发笑的滑稽戏;我也曾尝试自己搭个班子,可找来的戏子只是稍看了几页剧本,就一个个见难而退。”九爷的脸上笼罩起阴云,“最后我想明白了,我何必雇那些二流的戏子、又何必去招徕庸众的注目呢?只要我稍稍布置一番,就能看见真正的大戏在眼前上演,这可不比舞台上的虚幻要真实多了?”
“所以……你做了什么?”小茧觉察到了一丝异常。
“问得好。”九爷抚掌而笑,“你知道,曾经统治这一片地域的‘楚’国,是如何灭亡的么?”
“很多年不见,”女人轻轻抚摸着越武的脸颊,如葱的玉指缓缓从越武刀刻般的皱纹上滑过,“你苍老了许多。”
“你却没有变,依然那么年轻。”越武牢牢握住女人的另一只手,将头靠在女人修长的腿上。在这个女人面前,他仿佛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与防备,不再是骁勇强悍的狩妖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田舍郎。
“傻瓜,那是因为我是个死人。”女人轻轻地笑,笑容璀璨却带着一抹苍凉,就像一卷褪色的古画,“如何,这些年你成家了吗?”
“你明知道答案的,又何必问我?”越武侧过脸,用粗糙的胡茬轻轻摩擦她丝绸般美好的肌肤,就像索求爱抚的家犬。
女人沉默了很久,最后幽幽的叹息:“你本该忘了我的……”
“忘了你?”越武骤然收紧了手,力道之大甚至让女人皱眉轻呼,“我是想忘了你的,但我搂抱每个女人的时候,都能看见你的眼在黑暗中看我,冰凉的像是责备……你让我,怎么忘?”
“是我害了你……”冰冷的泪水打在越武的脸上,女人低低地抽咽着,秋风一样的悲意从她单薄的身躯里涌出,汹涌地漫过越武的全身。
越武支起身子,不敢触碰她,仿佛女人是一尊触之即碎的冰雕。但最终,他还是将她拥进了怀里:“不,不怪你。要怪,就怪我当年的怯懦吧,有勇气与你相爱,却没有勇气带你远走高飞。”
“就算当年我们逃走了,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女子紧紧攥住越武的后襟,啜泣着低语,“天下偌大,却无你我的容身之处啊!”
二人相拥而泣。良久,女子止住了哭声,认真地盯着越武的双眼:“阿武,和我一起走吧。”
“走去哪里?”
“一个很好的地方,”女子的脸上荡漾开轻轻浅浅的笑,眼中弥散开春山新雨后的雾气,“那里有一条长长的河,河上开满了红色的莲花,我们可以乘船在那里漂游,唱着船歌采藕……就像我们当年没能做到的那样。”
“有那么美么?”越武露出略略的茫然,“那可真好……”
女子拉起他的手:“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
越武的眼神愈发地涣散,女子的笑声仿佛银铃,让他不由得沉醉其中,如坠幻梦。
女子起身,旋身一舞长袖:“还记得我的舞么?很久没有跳给你看了,和我一起去到那里的话,我每天都能给你跳舞看,你想看什么都可以……”
她轻盈地舞起来,两条长袖恍若红色的流云,而她就是流云中的飞鸟。
“走吧,现在就和我走吧。”女子如墨的长发波涛般漫卷,似乎下一瞬就要飞仙而去。
刀光闪烁。
一双晶莹如玉的脚,就这么被斩了下来。
错愕的表情凝在脸上,失去双脚的女子斜身摔在了地上,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收刀入鞘的越武,喃喃着问:“为什么……阿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是她。”越武缓缓地起身,一字一顿地说,狮虎一样的凶光再度回到了他漆黑的眸子里,熠熠得仿佛火光,“她绝不会劝我赴死,只会叫我……拼命活下去。”
“是……这样么?”像是从干裂的土地中挤出的最后一滴水,一丝苦涩的笑浮现在女子的脸上,“但我没有骗你,我所说的,都是实话。”
“我知道。”越武轻声说。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久久地相互凝望。
“我要走了。”
越武作了潦草的告别,回过身,一步一步地走远。每走一步,他的脚下都出现粼粼的微波,交错碰撞。他明知女子在他的身后伏地嘤嘤地哭泣,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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