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别离

　　夜凉如水，纪拂离带着一身初冬的寒气进了府。秦霜迎上来替他解下大氅，自打他将她带回府后，她倒是很老实本分的守着一个侍婢的身份，从未逾矩过。
　　纪拂离傍晚见过燕随后本就生了一肚子闷气，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他就从未赢过燕随！现在也是，若是那人回了京城，事情就会变得更加棘手，这朝堂到底还能风平浪静几时？
　　秦霜正拿着沾满夜霜的大氅在暖炉边熏烤着，手中却突然一轻，大氅已经被人抽走了，纪拂离边走边自己系着外扣，随口吩咐了一句：“我得在宵禁前回趟宫，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纪凛酒醒了就让他到清河殿等我。”

　　入夜后又飘起了小雪，街上更冷清了。马蹄嘚嘚的疾驰声敲打着青石地面，显得格外空旷…
　　纪拂离一个侍从也未带，明乾殿已经熄了烛火，脚步微不可闻，就连气息也被刻意隐藏起来。
　　纪拂离穷尽毕生所学的功夫，总算是一个人也没惊动的悄悄潜进了沧云帝寝宫。凌厉的掌风从耳边袭来，四喜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倒了下去。
　　“咕咚”一声闷响到底惊动了皇帝，几十年的沉浮磨砺出的沉稳让他没有惊慌失措，迟暮的老人费力撑起身子，殿中的烛台随即被人点亮，纪拂离长身玉立，眉目深沉：“父皇”
　　“咳……咳咳…到底是怎么了？非得这么来见我？”
　　纪拂离有些不忍的看着短短时间就苍老的不成样子的他的父皇，压抑着哽咽：“父皇，您是不是…不太好。”
　　浑浊的眼珠终于不在低垂，他该如何说出口，他说不出口啊！他欠了的，就得还！
　　“阿离…这不是你该问的。”
　　“为什么不能知道！您还要让他们害死多少人才罢休！那是命啊！那是玲珑的命啊！父皇，伽罗庵案都查出了印着宫印的锁！您还要包庇他们到什么时候！”纪拂离红着眼低声嘶吼着，像一头压抑许久的兽类。
　　沧云帝颓然地垂下了头，发丝在昏黄的烛火中仿佛又白了很多，“阿离，父皇…什么都做不了啦…你若是想要做什么，趁现在父皇还能下旨，放手去做吧。”
　　年轻的热血燃烧着，他绝不屈服，他绝不会就这么任人宰割！
　　纪拂离单膝跪下，“我要查沧云建国以来所有的案卷及离夜沧云两朝所有官员的卷宗，请父皇下旨恩准！”

　　隔日早朝，典狱司谢安在众睽睽之下交上了结案的卷宗。火裳妃侧卧在龙座上，美目半阖，细细看着那份奏折。迦罗山回来后皇帝就一病不起，再也没上过早朝。现在已经由皇贵妃娘娘全权代劳了。身负辅政之责的倾墨在下首首位站着，始终泰然自若，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火裳妃随意将看完的奏折扔在龙案上，语气陡然尖利：“谢安，你就是这么办案的？”
　　谢安忙跪倒在地，吓出了一身冷汗，结结巴巴回话：“回…回娘娘…这案子确实是张波之过，此人守夜时擅离职守，到伽罗庵周围烤野味，谁成想却导致庵里走水。他见三殿下盘问他的手下，怕这事兜不住…就…就跑了。不过被逮回来后就全招了。”
　　火裳妃冷笑凝在唇角，谢安咬了咬牙，这事一定要在张波这儿了结了，后面的事，就是他们皇室的争斗，他们典狱司乃至整个刑部，都奉陪不起啊。
　　朝臣们都捏了把冷汗，谁都知道贵妃娘娘的脾气古怪至极，眼光像淬毒的箭一样，任谁都不敢在她的注视下信口开河！
　　谢安只是跪着，却一句话都不再说。
　　良久，朱唇微启：“好了，起来吧…谢大人办案有功，赏金五百。典狱司五品以上官吏月银各加十两。”
　　谢安颤颤巍巍起身，后颈的衣料已经湿透。
　　早朝总算有惊无险，火裳妃吩咐倾墨照例将整理好的折子送到明乾殿给皇上过目，虽已经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但面子功夫还是得做做。

　　一众老臣们一起出了宫门，到了宫外总算是能随着自己心意说些话了。以刑部尚书卓访为首的一党自开国之初就一直追随沧云帝，现在在朝中却变得人微言轻，反倒比不上那些靠阿谀奉承皇贵妃上位的人。
　　卓访捋着胡须，愁容满面：“二皇子自请戍边，我等在朝中也更没了立足之地啊…原以为三皇子也是堪当大任的，谁知…谁知他办不了这案子，就吩咐谢安将这事就这么搪塞过去…实在是…咳咳！咳咳”
　　卓访气的说不出话来，沧云城耳目遍地，纪拂离大张旗鼓在迎客居宴请谢安一行人，有心人自然会知道。
　　一旁有人附和：“就是啊，大皇子也是个对皇贵妃俯首帖耳的，这沧云的天下…怕以后真是皇贵妃一人的天下了！”
　　那人慷慨激昂，其他人却小声劝告着：“小声点，小声点，嫌命长啊你，这么大声嚷嚷。”
　　一行人将那人推搡着，各自回了府，不管现在如何，这日子还得过，这官儿还得继续当。

　　纪拂离在刑部的密室看了几个时辰的案卷，一双桃花眼熬出了几层眼皮，眼角微红，眸中水光更甚。
　　纪凛靠在墙上打着盹，看来实在是撑不住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纪拂离悄悄披上狐裘大氅，踏着月色出了刑部。这些年积得可疑旧案不少，一时半会儿难以理清，他得一一记下来。刑部的竹纸都是特制的，一眼就能看出出处，要是落入他人之手难免招来麻烦，三殿下只好亲自去寝宫取些纸张。
　　才经过回廊，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没有逃过他的耳朵，纪拂离贴墙而立，一股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果然！那人听不到纪拂离的脚步声，按捺不住跳了出来！
　　一身夜行服，蒙着黑纱。一言不发就冲过来剑尖直指咽喉！纪拂离迅速一躲，摸到身上随身带着的一把短剑堪堪挡住了那人兜头劈来的一刀，两人沉默的对打着，一言不发，拳脚间却都是杀招！纪拂离从小就没好好学过功夫，街头斗殴的本事倒是学了不少，可落在真正会武的人面前，立马见了高下。
　　纪拂离边打便躲，将人往有侍卫的地方引着，侍卫的拳脚功夫在这人眼里自然不值一提，可即便能让他有个脱身的机会也好啊！
　　那人一眼看穿纪拂离的心思，再没功夫跟他耗下去，杀招愈发凌厉。两人缠斗时，黑衣人心里暗叹：“这小子看着拳脚不行，却着实难缠，一时半会根本解决不了！”
　　杀意暴起，黑衣人一手拿剑劈来，另一手摸到腰间。数只菱花镖飞来，角度及其刁钻，瞬间封住了纪拂离可以躲闪的所有方位！
　　瞳孔倏然放大，纪拂离以一个几乎贴地的姿势勉强躲过菱花镖，可那把剑！离他的眉心不过几寸！
　　突然间！“当啷”一声！黑衣人的剑被打飞，那人受了惊，也一点不恋战，拾起剑飞身而去，片刻就消失不见。
　　纪拂离避无可避的摔在地上，俊脸磕出了一块青紫，心里从未像这一刻一样如此懊恼过，为什么当初不好好跟着那卓老头儿学功夫！刁钻耍滑终究比不过真功夫啊啊！！
　　粉色的裙角飘在眼前，是清冷的声音：“你要在地上躺多久啊？”
　　纪拂离连忙灰头土脸的爬起来，刚刚跌了面子，实在没心思感谢他的救命恩人。
　　月绾见他不说话，自顾自道：“刚才那人，功夫算得上顶尖了，你打不过很正常，这世上没几个打得过的？”
　　纪拂离被噎得面无人色：“你到底看了多久啊！”
　　“没多久，从他冲出来开始，就让我撞见了。”
　　纪拂离：“……”
　　气氛太过尴尬，纪拂离清了清嗓子：“这么晚在宫里瞎逛什么，刚刚有多危险，你也看见了。”全然忘记了刚才救自己是谁。
　　月绾神色又哀切了起来，“福儿这两天越发不好了，醒过来了一次就又昏了过去，烧怎么都不退，今晚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我出来就是想去御药房给她偷些药。”
　　月绾坦诚的让纪拂离不知说什么好。一把攥住身边那人的手腕，纪拂离笑得狡猾：“上好的药材我宫里多得是，你随我去取吧。”
　　月绾不动，像是有话要说。纪拂离也不催她，静静等着。
　　“你能不能…”
　　“嗯？”
　　“你能不能跟聆音娘娘要了福儿，让她来你宫里伺候，在那儿，她怕是活不下去的。就一句话的事，对你来说，不难…”
　　“行啊！”
　　月绾没想到他答应的那么干脆，也是…第一次见面就抱她回了自己府里，确实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不如你也一起来我宫里吧！”
　　“什么？！”
　　“你来当皇子妃如何？正好我宫里缺一个。”
　　月绾：“…”
　　“额……咳咳”
　　纪拂离自知失言，懊恼着自己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四六不着的话，就像魔怔了一样，忙转了话头，“那什么，快随我去取药吧，别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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