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叶

　　又过了一个月，姜枫已能拄着拐杖下地走动；不过兆和到京城生活了大半年，渐渐摸熟了门道，也学着别的新科进士，请了位从前在衙门内混过不少日子的跟班，时时提点他一些官场关节，以便少走些弯路；加上骑术较之前娴熟得多了，便索性天天骑马回大理寺，也不大需要姜枫跟他出去，为他驾车了。他便叫姜枫重新把课业拾起来，过两年回乡，从童生试考起，慢慢换个正途出身。

　　从此姜枫日日闲极无聊，整天只呆在后园的湖心亭中，或是看书，或是抚琴。家里自然也没有人来使唤他。

　　这日，小倩扶着尚樱来到后园散步，听到琴声叮咚，尚樱便朝湖边走去，一边侧耳倾听，一边道：＂小倩，你听，这曲可是《流水》？＂

　　＂小姐，奴婢怎么会懂这些？＂小倩笑道。

　　尚樱倚在桥栏上，微微闭目，听了一会儿，随风送至岸边的，是一阵清澈的泛音，连绵跳动，眼前就出现了一条小溪，细流涓涓，欢畅地注入江河大海。那快速的滚拂，指法轻灵，溪流跃过乱石，溅起的串串晶莹水珠，在阳光下相互撞击。她双手试着在栏上比划了一下，苦笑自语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小时候，父亲也曾请来琴师，教她弹琴。尚樱天性聪慧，学什么都容易上手，但一旦到了要下苦功勤练的时候，就不行了；三天两头推说不舒服，不肯去练琴；师傅到父亲跟前告状，父亲正要训她两句，母亲就心疼了，护短道：＂学这个原为怡情养性，既然都成了苦差事了，不学也罢。咱们的女儿，难道还怕不会弹弹唱唱的，取悦不了别人吗？＂齐仲洋受了妻子夹枪带棒的抢白，也不好意思争辩，尚樱学琴的事情就此不了了之。后来如果不是有哥哥严加督导，恐怕她连武艺也学不成。

　　此刻听来，枫儿的琴技，定是尽得其母真传。自从发现姜枫就是失散了的异母弟弟，尚樱常有意无意跟徐妈聊起他；不止一次，徐妈悄悄道：＂可惜了！这孩子心静，又有一股韧劲，学什么都是拔尖儿的。从前私塾先生也和夫人商量过，他既已姓了姜，不如等他大些，就给他报个户籍，让他可以在本乡考童生试，混个前程。后来……唉，总归怨他自己不成材，哪有人敢再向夫人提这事？＂

　　眼看枫儿快十七岁了，他自己好像打定主意，乐得一辈子就当书僮似的；哥哥又不肯认他，自然管不着他，只有尚樱没来由的替他心焦。

　　不知不觉，她拾级而下，踏上通过湖心亭的石墩阵；小倩连忙紧紧跟上，小心搀扶着她，一步一惊心地走到亭子里。一曲未终，尚樱不想惊扰姜枫，只在他背后的围栏石板上坐下。

　　姜枫还是察觉了，指尖突然在七根弦上猛地划过，＂铮＂地响声刺耳！他站起来，就要把琴收回布套中。

　　尚樱顿感抱歉，＂枫儿，接着弹吧。你弹得真好，当得起九德俱全这四个字！＂

　　姜枫微微转过脸来，轻轻一哂，＂少夫人想听琴取乐，请自便，我并不是你家里养的乐师。＂

　　＂不是我要听，是他喜欢听。＂尚樱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腹部，有些促狭地含笑道。

　　姜枫心内有点奇怪：以往尚樱和他绝少接触，不论他如何无礼挑衅，总是不予理会的多，近来却大不一样！静默良久，他仍旧背向尚樱，微颤的手掌握紧成拳头，生硬地低声道：＂你教我武功，我便弹给你们听。如何？＂

　　尚樱不由得愕然抬眼，看着他那颀长挺拔的背影，认真地沉吟起来：按理说，武功要从小练起，枫儿的年纪已嫌太大了些；但是，他到底是齐家骨血，要学武功也是应该的。

　　正思前想后，姜枫霍地转过身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这等低贱的奴才，竟敢痴心妄想学什么武功！没的把少夫人笑坏了不是？算我什么都没讲过！＂

　　尚樱无奈，＂枫儿，你别多心，你若是会武功，这次便不会受伤，相公也安全些，我哪有不肯的道理？只是，我现在这样，也教不了你，得靠小倩帮忙，容我跟她先合计好了，再跟你说。＂她站了起来，扶着小倩的手，循原路离开。两人已走到水面的石墩上了，姜枫忽然追了出来，＂你……不要告诉少爷！＂

　　尚樱微微一怔，回头笑笑，＂放心。＂她与兆和成亲半年多以来，和姜枫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这天多。

　　＂小姐真的要教……他武功吗？＂二人步上岸边石阶时，小倩终于忍不住问道。尚樱抿着嘴，点了点头。

　　小倩急道：＂小姐！还是先跟方嬷嬷商量一下吧？万一让大少爷知道了……＂

　　＂这些事，我身边的人里面，只有你知道，你不肯帮我，就没人帮我了。＂尚樱恳切地看着小倩，＂好不容易枫儿肯跟我学点什么，你看，他以往哪像今天好说话？我是求之不得呀！说不定，这回是爹在天上帮着咱们一家和好呢？＂她至今清晰记得，姨娘母子俩被遣回乡后，父亲时时把她抱在膝头，久久地凝视她，神不守舍；她虽然年幼，也看得懂父亲脸上的忧伤。渐渐她明白，父亲挂念幼子尚枫，只能在爱女脸上，捕捉她那些与弟弟依稀相似的轮廊和神情，聊解思亲之痛。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他殉国前那年正月，兄嫂带她回家过年。元宵节那夜，父亲到她房里，让婢仆早早下去歇了，亲自替她打点行装，准备翌日启程回终南山。尚樱那时还不到十一岁，知道父亲舍不得她走，整晚黏在父亲身上撒娇。
　　那时候，齐仲洋对时局已充满不祥预感，他抱紧女儿，在她耳边嘱咐：＂以后爹不在身边，樱儿要乖乖的，听哥哥嫂子的话，听师叔的话，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尚樱一一答应。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低不可闻：＂樱儿还记得弟弟吗？好孩子，如果将来见到弟弟，你要像爹爹疼你一样的疼他，好不好？＂

　　尚樱又郑重地点了几下头。齐仲洋摩挲着女儿的小脸蛋，忽然低头苦笑了，＂爹可不是荒唐透顶了？你才多大，就跟你说这些，你怎么会记得住？＂可是，他错了。尚樱从来没有忘记父女之间的秘密约定。

　　小倩哪里拗得过她的小姐？事情便这样定下来了。传授武艺的地点，选在后花园桥对岸的那几座楼阁之间的空地上。兆和素来不尚奢华，府中人丁很少，园中的楼台别馆一直空置，十天半月才有人来打扫一下，在这里练功，很难被人发现。头一天早上，待兆和出了门，姜枫便前来与尚樱主仆会合。

　　深秋时节，园中空地上刮起的晨风，已经颇有寒意，尚樱随意挑一张石凳坐下来，石头冰凉，她不由的抖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小倩低声道：＂小姐稍候，待奴婢进屋里端个椅子出来吧，小心别着凉了。＂

　　＂不必，越省事越好。＂尚樱摆摆手，叫姜枫做了几个弯腰抬腿的动作。＂咦，你倒也不是没有练过嘛。＂她看得出来，姜枫的筋骨柔韧，身手灵活。

　　其实，齐家的子女从三岁起，就要练功，把筋骨的基础打好；父亲有闲暇，更会亲自指点他们。姜枫略过这节不提，只说被姜家收留后，陪少爷跟一名乡间团练学过一阵子。其后，因为兆和不时为保护姜枫，与邻近的顽童打架，姜老夫人便不许他们再习武。

　　尚樱也不点穿，＂既是有点底子，就好办得多了。＂当下决定，每天由小倩示范，教姜枫一些拳掌刀剑的招式套路，至于内功心法，就由她口授，让他自己另外抽空练习，然后再演示给她看。姜枫静静听着，并无异议。

　　＂还有一样，枫儿，为什么你习武的事情，要瞒着相公？＂末了，尚樱问。姜枫咬着唇，低头不语。尚樱轻轻叹了一口气，＂算了，小倩，开始吧。＂

　　第二天，尚樱、小倩到了后园空地，姜枫已自顾自练起来了；昨日她坐的那张石凳上，铺了一方厚厚的织锦垫子。主仆二人相视一眼，都没说话。几片橙褐色的枫叶，随风飘坠，有些落在垫上，有些落在地面。尚樱心头忽然慢慢暖起来，忙定一定神，合上湿润了的眼睛。

　　姜枫原来练武资质极好，上手甚快，每天新学会的招式，次日便可娴熟地演练出来。尚樱对他并不假以辞色，＂你别贪多图快！这些武功招式若是没有内功做底子，就全是花架子，不管用！这两天先不教你新招式了，把心法弄通了再说。＂素来敏感易怒的姜枫，竟也从不反驳。每天也只有在这短短的一两个时辰内，姜枫驯如羔羊；离了练武场，又桀骜如昔。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