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爱你
1
直到白朱坐上火车,她手中捏紧的纸片才渐渐松开。
深夜,车厢内人寥寥无几,全都拢着被子酣睡。她心中烦乱,捧着一杯热水坐了起来。
苍茫的夜色错落于一盏盏路灯,她用手抚摸上车窗,窗里映出一个模糊的面孔,和窗外的景色重叠在一起。远山,铁轨,飞逝的树影,明明灭灭的曾经。
她几次摁亮手机,又看着手机慢慢熄灭,像一朵不死心又怯懦的欲望。
一个小时前,白朱还坐在温暖的室内,和多年不见的小姐姐喝着酒,唱歌跳舞吹长笛,醉意蹒跚。她歪着头靠在行川身上,模模糊糊说出了他的名字,却得知了一个让她冲动心痛到即刻动身的消息。
行川想拦住白朱,说:\"今夜太晚了,我给你订机票,明天一早飞B市。\"
白朱摇头,站在玄关,动作不停,穿鞋,背包,固执地摇头,说抱歉。
是L阻止了行川,他拿起车钥匙,搂了搂行川的肩膀,语气简练,却沉稳,安抚道:\"她是个大人了。我送她去火车站,你先睡,乖。\"他理解白朱的心情,所以体谅且无法评说。
L是看着白朱上火车才走的,深夜,值班人员打趣他们,误以为是即将分隔两地的情侣,摆摆手就放L进了月台。
白朱一念即逝,心里越发为今日自己的作为抱歉,手边一大袋的吃的都是L上车前给她买的。
在爱她的人面前,自己真的被当作了一个小孩儿,他们穿着战袍一路相送。
不是不知道坐飞机更快,是最合理的行程安排,可她心中焦急,急于立刻做点什么,即使是机械地重复着开关屏幕的动作,也能舒缓她神经的紧绷。
她的神经,俨然已经成了冬日北地里挂满了冰柱的电线,在火车碾压枕木的轰隆声中,发出咔嚓咔嚓断裂的巨响。惟有大自然缄默不言。
后来,白朱靠着车窗摇摇晃晃地打了几次瞌睡,梦中场景渺远而动荡。她梦见了宁袭,那个衣裳干净的少年。
他们做了同桌。
他每天早上会递给她一杯牛奶。他也会在上课心不在焉,被老师叫起回答问题时瞄一眼她的小纸条。他们一起收发作业,一起帮着老师批阅卷子,一起讨论问题。他总是很聪明,三言两语就化解难题。她积攒了厚厚一摞纸,全是他在她草稿本上留的字。同桌的时光里,她看过他生气、开心、无奈、叹息的样子,他也安抚过她的急躁、失意、骄傲、紧张的情绪。
他们相携走过最灿烂最动荡的岁月。青春期的烦恼和不安都像蘸了蜜糖,恨不得一口一口吃掉。
……但梦境最后总是白葭。
他们头也不回地牵着手离开,她惊醒过来,手中捏着的一张纸犯潮发皱。她另一只手颤抖着抚摸上胸前的吊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重新活了过来。
她嫉妒她,疯狂的,毫无办法的,时时刻刻的,甚至她的意识后于这种嫉妒的出现,它像暗自铺盖的雾霾,笼罩了她生活里所有的细节。
可她……可她为什么,不让她把她妒忌到最后。她宁愿挣扎在阴霾里,也不愿意人情磋磨他。
白朱又不自觉想起那个强大到内心都温柔的男人,L,他是一把剑鞘,鞘安于钝,以护剑的锋利,行川是L的剑。
而她,白朱,也甘愿做宁袭的鞘。
愿护他一生荣光。
火车在傍晚六点抵达B市的站台,城市黄昏古老如胶片。白朱打车按照纸片上的地址找过去,那是急乱间行川就着鞋柜上写下的一家医院。被她握在手力将近二十个小时,黑色的墨水染黑了她的掌心。
白朱坐着医院的电梯而上,对着光滑的镜面努力收拾出一个仓促的笑,眼中深处,眼眸底部,有一个无力的漩涡。
她想象过和他偶然重逢的场景。
他站在三月高广的白云城墙下,周身是澄澈如洗的天意,静悄悄地站定成一缕。她只敢聚拢成一缕青烟,每一步都轻盈地踏上通往他的阶梯,却又在触碰到他衣袖的一瞬间,掩面离去。
她轻轻地推开了那扇半开着的病房。
惊心动魄。
不见他。
彷徨又欣喜。
有护士经过,好奇地询问她前来所为何事,指着楼与楼间的花园,说病人刚刚去了楼下散步。白朱道谢,一步不停,转弯,下楼,往花园里跑去。
匆促的脚步在近了他的背影时,慢了下来,轻了下来。她心里轰隆隆的声响,也轻了下来,静了下来。
浓郁的黄昏里,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依稀有清瘦的身骨。从背后只能看见他剪短的发,发尾在微风中摇摆。B市比起G市,实在是凉爽许多,它已近秋天,大片大片的雏菊包围住他。
她在他身后两米的位置站定,满心的欢喜、疼痛、情切都苟合成两个字,她闭眼,眼中已是水光一片。
她从未曾真正叫过他的名字,在他面前,她宁愿自己是一个哑巴,绝不轻易亵渎了那几个字,可隔着四年,她终于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敢站在这个暗恋了多时的少年面前。
她叫他的名字,她叫他,轻轻缓缓,却字字坚定。
\"宁袭。\"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没能阻止我这张爱撒谎的嘴,今夜用牙齿嚼烂你的名字,如同咀嚼草根树皮,终于熬出一枚解药换相思。
2
听见有人他时,宁袭正在听一位老人吹单簧管。
老人穿着熨帖妥帖的衬衫,笔挺的西装裤,衬衫扎在裤子里,皮带捆在高腰,有些灰白的头发丰茂浓密。他手持单簧管口琴,指法变幻着弹,眉头都拧在一起。乐声清越,吐音干净,和老人脸上的皱纹互为衬托。
他开口,眼纹、法令纹都活了起来,变成生动的乐谱和音符,激情处扬手,又在高潮后骤然重重挥下,琴音戛然而止。
厚厚的嘴唇摩擦琴口,发出低低的哀叹。晚霞落幕。
宁袭回过头来,看见几米之外安静站立的白朱,恍惚间以为这是一场梦,他张了张口,却在下一刻意识到什么,神色落寞地合上了嘴,镇定下来。
他转过身对老人示意,老人笑笑,低头又吹上了另一曲。
而白朱已经来到他身边,她叫他的名字,在耳边。宁袭这才如梦初醒,转过头对白朱一笑,狭长的眉眼上挑,大病初愈,更显得五官深刻,但眼神温和。宽大的病号服在空中呼呼作响,振翅欲飞。
老者停了指法,向对面两位青年男女介绍道:\"很久没有吹过的曲子啦!是我参加越南战争时听到的,当地歌曲。\"
两人和老人告辞,顺着花坛慢慢地往前走。整个过程中,宁袭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这个认知让白朱眼眶一红,她掩饰性地往身后望去,老人站在姹紫嫣红的菊花中,一身的精神气,随着音乐昂首、低头、摇摆,并不在乎天色已晚。
丰盛的生命不分年龄。我们此刻遭受的苦难都只是他日的谈资,不必为此感到伤怀,所有的美好只是尚未到来。白朱这么想着,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宁袭。
昨晚上,她听说了宁袭的遭遇,这个永远骄傲出尘的少年,一个月前做了一个咽喉肿瘤的切除手术。
……他现在,还不能发出声音吗
那他热爱的戏剧表演怎么办。
他天生应该站在舞台上。就像鱼儿不能离开水,飞鸟不能拒绝天空,她无法失去芭蕾,宁袭不能没有戏剧。
夜色淡漠,月色圆满,命运无常戏弄。
两人心事各异,他们来到一座大楼后面,那里是医院的篮球场。夜里的篮球场开了几盏照明灯,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长长的尽头,重叠在一起。
穿着病号服的一群人在抢球,一个人压低身子,一个晃肩和刺探步的假动作,骗过对手,几步健跃,跳高,投篮,正中篮筐。他们欢呼着奔跑,吹口哨,灯光在他们身上跳跃,蓬勃的生机打压着夜色。
宁袭踩着阶梯而下,在宽广的平台上站定,转身,仰头看住白朱,目光沉沉。灯光自上而下在他眼眸里流转,依稀是公子颜色。
病痛并没能在他俊美的面容留下深刻的痕迹,反而淡化了他凌厉的五官,在月色笼罩下显得朦胧慵懒。白朱以前见宁袭,傲骨嶙峋,虽身着白衣,却糅合了纯粹的黑色,出尘的外表下是冷漠而坚硬。他是矛盾的,时而冷酷,时而温和,大多时候面无表情。
但仔细回想起来,盘算他们之间短短的交集,他似乎给予自己过多的耐心和温柔,亦如此刻,他只耐心地看着她,并不催促或唐突。
在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里,她短暂地失去了芭蕾,他担当了手持灯盏的人,在黑夜里护送她回家。
月华矫健,曾经的少年,也趁着她一时疏忽,离去了。
他已经长成了更加丰盛的模样。
可很多更深刻的东西不会改变,就如同那六年的陪伴。他或许不能成为她的爱人,但永远是她心中最珍贵的存在。
她一开口,泪水就汹涌地落了下来,时隔四年,她终于完成了当初的誓言,说出了这一段艰涩的暗恋。但声音是轻缓的、从容的、坚定的。
宁袭站在台阶之下,安静地听白朱的告白。他的小仙女,穿着一袭烟灰绿的吊带长裙,被风吹刮着的额发黑而柔软,鼻头红通通的让他心酸。
这些年,许多次,相似的场景,她站在阶梯之上,明明是居高临下的地位,却偏偏甘愿为他跌落尘埃。
白朱说:\"宁袭,我喜欢你。第一次见你,初一的开学大会上,隔着重重人海,我一眼就看定了你。千万人中,只有你一人颜色鲜明。\"
她从阶梯上走下一步,泪眼朦胧,牢牢地锁住宁袭看着她的眼睛,那里的她只是黑黑小小的一点。
她说:\"我曾问过你荷鲁斯之眼,鹰神的左眼是月亮,右眼是太阳,象征无上的光明,神圣不可侵犯。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光明,是我朦胧的青春里神圣的旨意,我对你一见钟情。\"
她说着,声音有些哽咽,又下一步台阶,微喘着气平复呼吸,接着说道:\"我曾经来找过你,中戏开学日,我在陌生的脸孔里逡巡你的面孔,可那一次我没能找到你。你总是大步流星,永远干净,像天上一块遥不可及的玻璃,走在我前头。我怎么追都追不上……那天我一个人坐在花坛边,从清晨到日落,数着瓷砖等你路过。\"
白朱说:\"今年是我喜欢你的第十年,我还是没能摆脱你。愿你担得起我的情深,永远骄傲,永远年轻,永远意气风发。\"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像是要把十年来未说出口的话都说尽:\"在我最年少强说愁的年纪里,你是我最欲语还休的秘密。\"
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紧,宁袭一步步踩上台阶,踩着的全是自己慌乱的心跳声,他不知道如何安抚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他甚至说不出一句话,因为太过沉重的爱恋。
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口不能言,面对心爱的小女孩儿,说不出一句回应的话,他张口都是破碎的气音,连不成一个字。但他终于明白过来,很多年前就这样望着自己的小女孩,他被置换到当年白朱的位置,才读懂了她眼中的欲言又止,才有资格感同身受。
上帝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世间的爱人都是哑巴
就是这个小女孩,爱发呆,爱走神,老在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跟他说桔梗,说荷鲁斯之眼,但最核心的话,却总是三缄其口。在爱的人面前,我们都是哑巴。
宁袭只好用双手用力地抱紧白朱,她在他怀里颤抖地哭泣,泪沾湿了他的胸膛,他的心也潮湿泛滥。
她抽噎着说,试图找出什么证据安慰宁袭,说明他的优秀和独一无二。最后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掌,手指一寸寸地拂过他的掌纹,一颗颗泪水在他手心里聚成一窝。
宁袭反复地亲吻着白朱的额头,一遍遍地安抚着白朱,他尝试着震动声带,徒劳无功。
白朱说:\"你的掌心千沟万壑,在我看来,是山河辽阔。你要好起来,去更远的山。\"
宁袭的胸膛震动几次,眼眶全红,他用下颌抵住白朱的头,双手收紧,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开口,声音又沙又哑,又薄又弱,一字一顿,艰难地组合成一句完整的话。
他亲吻着白朱的耳廓、耳垂、鬓发,一句话就让白朱沦陷,他说:\"谢谢仙女下凡。\"
她从未爱错过人。
重逢早已在多年前书写好了暗文。
原谅我不是不爱,只是还不太明白。小王子也会长大,他很努力的,麻烦聪明的仙女耐心点。
3
宁袭一开口说话,连他自己都很惊讶。咽喉肿瘤的切除手术已经过了一个月,他留在医院里面做发声练习,但成功的次数寥寥无几,多数时候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节,这是第一次他说了如此完整的一句话。
他低着头,亲吻白朱的额头。
白朱的眼泪已经止住了,但还在抽噎,哭得太用劲了,收不回来。她察觉到宁袭的视线,脸瞬间红了,不好意思地往宁袭的怀里钻,想把自己丑丑的样子藏起来。
宁袭无声地勾起唇角,曲起食指勾了勾白朱的尾指。被宁袭一触碰,白朱的耳朵尖也红了,但还是伸出尾指和宁袭的手指缠在一起。
宁袭五指抓握住白朱的手,十指相握,两人的掌心和体温都贴合在一起。白朱枕着宁袭的胸膛,能听得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混着他特有的体香,交叠着她心跳的频率。
好一会儿,宁袭的呼吸打在白朱的头顶,她感觉自己的头皮都有灼烧感,视线里是蓝白色的条纹服,和他起伏的胸膛。
白朱曾在日记本里写:\"许多年前我一定枕过你的胸膛,今夜,也能摸得到你的心跳,肌肤圆润的钝角。\"终于在今夜实现。
她傻笑起来,惹得宁袭怜爱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
两人顺着台阶坐了下来。
微风袭人,他坐在她身旁,是春天的风,是干净的白衬衫,是粉红色的氧气。她感觉自己像一罐可乐,咕噜噜地往外冒汽水,在空中旋转,透亮。
白朱这么想着,就胡言乱语地说了。
宁袭笑眯了眼,狭长的眼尾潋滟,在黑夜里亮得惊人,如同摇碎了一个银河的星辰。他笑着用手指挠了挠白朱长卷的睫毛,白朱一惊,瞪大了眼,睫毛在宁袭的手心里乱眨。
他掏出手机,打字:\"小蜻蜓。\"
白朱眨着眼,睫毛躺在宁袭的手里,低下头从宁袭手指的缝隙里去看看他,舍不得把睫毛从他的手心里挪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知道小蜻蜓是她。
她用睫毛挠宁袭的掌心,示意他继续。
宁袭继续打字:\"去年新年的时候,我和爷爷在Z市过年,在山上,我一个人坐在走廊上看黄昏看日落,亲戚在身后笑谈,老人们打桥牌,小孩子扎堆放鞭炮。\"
他写到这里,对白朱露出一个清浅的笑,白朱心里一软,软着嗓子,嗓音还带着哭泣后的湿意,说:\"那时候啊,我在外公家,和妈妈,一共三个人,还有十三只猫。河里捉鱼,去山上进香,在山顶放孔明灯。我差点摔进河里被外公嘲笑好几天。\"
她笑着说,露出调皮的小虎牙,眨动长睫毛。宁袭手心痒,顺着白朱脸颊的弧度,捏了捏白朱的耳垂。才冷却的耳垂又重新烫了起来。
他继续打字:\" 那天傍晚,我一个人坐在走廊上看日落,看见一群白鹭展翅飞过,想起我们走了一个下午的那片原野,也有同样美丽的景色。我爬上天台,想要拍下落日与飞鸟给你看,却又被几棵树挡住了视线,就下楼,追着白鹭大步奔跑。\"
白朱惊讶地张嘴,一时失去了言语,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曾在他心里留有深刻的位置,这个认知让她兴奋到想在原野的草地上打滚儿。
她转头,伸出软软的舌头轻舔了一下宁袭的指尖,眼睛亮闪闪的。
宁袭顺着白朱的脖颈,手指捏上白朱的后颈,像给猫顺毛。
手机上继续出现他的话:\"在池塘边跑的路程中,我默默祈祷白鹭飞久一点。在田埂上站定,喘着气,等着白鹭变幻着队形飞回来。它们诗意地在我头上盘旋。\"
\"对你的喜欢,如同喜欢优雅的白鹭,而你的回应照应了我的欢喜。那天黄昏我仰着头数二十一只白鹭飞过,在寒风中始终微笑着,丝毫不觉得疲累。
\"我对你的喜欢,就是这样长久的事。\"
他的手指顺着白朱的脖颈下滑,握住了白朱搭在裙摆上的手,轻轻抓住,分开白朱的五指,交叉着握紧。他专注地看着白朱,只看着她一个人,手指在手机上盲打。
\"如你所见,单独的我们有双份的苦楚,只有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才能带领彼此走出忧伤。\"
白朱的手挣脱宁袭,他打字的动作一顿,眉眼低垂下来。但他只是停了一瞬间,又继续写。
\"美丽的白鹭,你曾经在我的上空盘旋,我终于在四年的留白里,读懂你的欲言又止。可远去的你,还愿意再次回到我头顶的这片天空吗?\"
白朱反手握住了宁袭的手,坚定的。
两人指尖都同时一麻,身体里的火焰“嗖”地窜上来。
白朱被圈在宁袭的怀里,和宁袭身体相挨的另一只手触摸上宁袭的手机,打字:\"小时候读童话故事书,书中总是说王子和公主幸福地在一起了。但小王子,my little prince,是和小仙女在一起的。\"
宁袭:\"我将余生偿还给你,弥补我多年前在你生命里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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